唐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在总结其参禅经历时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人将此归结为参禅的三重境界或是人生的三重境界。
著名美术家、评论家徐恩存先生指出,中国艺术的审美阶段,也有三个层次之分,“看山是山”是其初始阶段,“看山不是山”是其提升阶段,“看山还是山”是更高的阶段。在我看来,无论是东方艺术还是西方艺术,其发展的周期律,亦应如人的生命周期一般。
东西方艺术的发展过程,必然是由最初的“同”,到之后的“同而不同,美美与共”,再到“殊途同归,天下大同”的过程。以绘画而言,东西方绘画均起源于旧石器时期的岩画,它们是人类祖先用来描绘、记录生产方式和生活内容的一种原始的表现形式。其实最初的时候东西方在对事物刻画上都是追求物象的“形”,并且都极具神秘的宗教色彩和象征意味,有着一定的相通性。比如,在中国仰韶文化时期就出现了彩陶人面含鱼的纹饰图案,研究发现,这种图案是一种巫术的图腾,带有宗教的性质。而西方绘画甚至在文艺复兴之前,一直在追求绘画的“形”,题材也以宗教神学为主。在绘画之初,东西方具有着神奇的相似之处,基本上都是以点、线作为造型手段。如果将远古时期比作东西方艺术的孩提时期,那么这便是艺术最初诞生时的“同”。
东西方艺术的发展,在东西方不同的哲学思想、审美观念、意识形态以及文化环境的影响下,绘画艺术便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特点。西方绘画发展成为注重写实,追求形似的标准。而以中国绘画为代表的东方绘画则要求的是写意,不以写实作为最高标准。傅抱石在《中国绘画之精神》中将这种差异作了概括,即:西洋画是写实的,中国画是写意的;西洋画是科学的,中国画是哲学的、文学的;西洋画是动的、热的,中国画是静的、冷的;西洋画是开放的,中国画是含蓄的。
古希腊历来被认为是欧洲文明的摇篮,是欧洲乃至西方哲学的故乡。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提出了“艺术模仿轮”,柏拉图认为在现实世界之上,还在存在一个理念世界,现实世界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而艺术又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亚里士多德眼也指出:“艺术创作其实是在模仿真实的现实世界,艺术不仅反映事物的外观形态,而且反映事物的内在规律和本质,艺术创作靠模仿能力,而模仿能力是人从孩提时就有的天性和本能。” 这种源自于古希腊哲学思想的艺术理论直到19世纪末仍然在西方具有极大的影响。在印象派出现之前,西方绘画的创作标准是形似,印象派画家虽然已有了表现画家主观世界的因素,但主要的还是强调画家对瞬间光影的再现。直到19世纪初,注重个性表现,耽于幻想和夸张的浪漫主义画派出现,才使得西方绘画摆脱了当时学院派和古典主义的羁绊,从“模仿”转向发挥艺术家的想象和创造。而到了19世纪末,后印象派艺术家已经几乎不顾及任何题材和内容,用主观感受去塑造客观现象。
中国的绘画艺术同样深受中国哲学思想的影响,老子的《道德经》是中国第一部伟大的哲学著作,奠定了中国人延续几千年的哲学观念。《道德经》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国传统哲学的这一核心思想点明了人、地、天和自然法则的从属关系,即人只是“天地之一粟”,所以人要遵循宇宙与自然的规律,而这与西方以人的自我为中心的观点恰好完全相反。所以,在绘画与艺术表现上,东方常以自然山水为主题而西方则以人物为中心。由于崇尚“天人合一”的观念,使中国画借助自然物象表达自身的情感,不以形似为最高标准。中国画重写意,画家在作画过程中往往“以书入画”,强调笔墨的线条感,讲究“画中有形,形中有意”、注重情感、意境的表达。画家将内心的这种“意”,寄托于山水、鸟兽、虫鱼、人物之中,所谓“令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举个例子说,明末清初的写意大家八大山人,擅长画禽鸟,他喜用象征的手法表达寓意,将物象人格化,其笔下的禽鸟,如鹿、鱼、鸭、鹌鹑等,通常都翻着白眼,作“白眼向人”之状,用以抒发“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这种亡国之痛和愤世嫉俗之情。——这便是中国画的物外之言,画外之音。
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绘画是在做减法,西方绘画是在做加法,这种技法上的差异颇类中国画中的工笔画和写意画。想起这么一个故事,唐玄宗让写意画先驱吴道子和工笔画大师李思训,同时赴嘉陵江采风写生,返回长安后,命两人在大同殿的宫墙上作画。吴道子笔意纵横,泼墨挥洒,一日而画成,将嘉陵江三百里的旖旎风光,展现于壁上,而李思训却画了几个月,用工整、秀隽、细腻的线条描绘出了金碧辉煌的嘉陵江。唐玄宗看后,赞叹道:“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同样的道理,西方画和中国画虽然绘画题材、表现形式、作画材料、审美标准等不一,但从艺术效果上来说,却是各擅千秋,各尽其妙。
传统的观点认为,中国画是“写”出来的,西方传统油画是“画”出来的。中国画像写字一般,线条十分随意,用以表现个人主观情绪,而西方画用笔十分谨慎,刻画而出,不能随意,以表现客观对象的真实为主。但在西方近代艺术史上,曾经刮起了一阵“抽象主义”之风,一个颇为有意思的现象是,从“现代绘画之父”、后印象派著名画家塞尚开始,西方绘画大师们,不再满足于“奴隶式的再现自然”,已经重视个人情趣的抒写,这些画家的成名之作,无一例外都是“写”出来的。譬如,梵高后期成名的作品《星月夜》、《罗纳河上的星空》、《花瓶中15朵向日葵》等 ,全是“写”出来的;马蒂斯曾明确表示,“我的灵感来自东方”,其名画《舞蹈纹彩陶盆》、《舞蹈》等,也是“写”出来的;毕加索也说,“我从不画真实的东西,我只画我想象的东西”,他的名作《亚威农的少女们》、《格尔尼卡》等,也是以“写”为主;莫奈晚年的《睡莲》系列作品已从明媚回归混沌,与中国画中的“取其意、忘其形、得其境、忘其身”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以“写”为主。——这些西方近现代最重要的画家的成功,无不是因为直接或间接学习了中国艺术。
东西方艺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西方绘画最初传入中国,是在明末至清代,民国时期,中国艺术家大量接受西方艺术的熏陶。西方画家也大量接受中国的水墨画、日本的“浮世绘”的洗礼。毕加索曾怀着浓厚的兴趣临摹五大册中国画摹本,他还用毛笔学齐白石的画,画了20本。他曾对到访的张大千说,“我最不懂的,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学艺术,白人根本无艺术,也不懂艺术。”由此可见,毕加索对东方艺术的推崇。美国美术史家菲诺罗莎,在谈到东、西方绘画的比较时,说过这样一段话:“西画注重实物的模写,但这并非绘画的第一要义,妙想的有无才是美术的中心课题。东方绘画虽无油画般的阴影,但可透过浓淡去表现妙想;东方绘画具有轮廓线,乍看似觉不自然,但线条的美感是油画所没有的;西画油彩色调丰富,东方绘画则少而单薄,但色彩的丰富浓厚,可能导致绘画的退步;东方绘画比较简洁,简洁反而易于表现凝聚的精神浓度。”
在东西方艺术频繁碰撞交流的当今时代,有人提出“艺术要全球化”的观点,随着高科技的发展,“艺术死亡”论、“艺术终结”论,也一度甚嚣尘上,譬如说,美术界有人认为绘画就曾被“当代”艺术判过了“死刑”,在画家的努力坚持下,一种“与现代主义之前的传统绘画完全不同”的“新绘画”凯旋归来。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东西方艺术又将何去何从,到底是应该坚持“本土化“,还是坚持“全球化”,艺术家如何在时代的语境下,树立每一个人的艺术语言,这是当今美术界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大道至简,大美至朴,大巧至拙,殊途同归。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的芟繁就简;是“洗尽铅华见真淳”之后的“拈花一笑”;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之后的返璞归真。——这是东西方艺术发展的共同的周期性规律,时代在变,东西方艺术的发展走向在变,这个周期律,却不会因之而改变。
毕加索在晚年时钟情于儿童艺术,他说:“我花了一辈子学习怎样像孩子那样画画。”其晚年的作品,不论是陶瓷、版画、雕刻都更趋向于简单的线条,充满童趣。民国绘画大师丰子恺先生曾说:“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天上的神明和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齐白石一生率性天真,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儿童心灵,其笔下的鱼虾、青蛙、蜻蜓、甲虫、蝉、白菜、辣椒等,空灵单纯、天真烂漫、稚气可爱,充满童真童趣。只有纯净的心灵才能生长出纯净的艺术。童心就是本心、初心、真心和赤子之心,贵在纯粹,贵在干净透明,没有被社会大染缸所污染,能无物无欲,无挂无碍,发之为画,皆为心画,无丝毫矫揉造作之态,亦无丝毫低俗媚俗之气。保持一颗纯真的童心,正是这些艺术家们艺术之树长青的根源。
中国当代艺术家应当审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艺术传统,在坚持全球视野的同时,形成内在精神、外在形式与符号语言之间的有机统一,从这来说,固本融西,仍然是当代绘画艺术复兴的必由之路。东西方艺术,在经历了繁剧纷扰的发展之后,未来应当返本归元,不可失却最初的天真与无邪,单纯与美好。艺海无涯,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参考文献
[1].万新华:《傅抱石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9.
[2].柏拉图:《柏拉图全集》,人民出版社,2017.
[3].老子:《道德经》,中华书局,2011.
[4].朱太珍:《狂暴的公牛·毕加索:艺术与生活》,中国妇女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