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凌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如果某一河山能与母亲相提并论,甚至成为母亲的隐喻的话,那么,或许只有黄河。这条发源于莽莽昆仑的滔滔大河,似从天泄落而来,如雷奔行,越青藏高原,穿黄土高坡,以“览百川之弘壮”“纷鸿踊而腾鹜”之势,直闯中原大地,驰骋万里,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心中“上应天汉”的大浪弘川。
有史以来,黄河之水不仅乳汁般地滋养了中华五千年文明,还成为历代文人创作的母题与灵感的源泉。对母亲河的吟唱与描绘,积淀为中国文人内心最沉厚的情结。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黄河的浩荡与勃勃生机已跃然呈现: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在李白的心目中,黄河之浩荡只有天上的壮浪方可形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如雪。
——四句诗,道尽了中国人的宇宙观。
在母亲河面前,王之涣若有所思: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四句诗,道尽了中国人的人生观。
母亲河孕育出的诗句,在深邃的历史天空中,构成了中华民族璀璨的精神星座。
黄河是母亲的絮语,也是母亲的怀抱,百万年来,她以生命的炽热拥抱山川大地,哺育着东方这片热土,护佑着万千子民。她的慈爱、坚强与不屈,在冼星海的笔下,化作“黄河大合唱”的旋律——一个民族在危机深处挣脱而出的呐喊。
然而,迄今为止,还未有人为母亲河作整体性的造像。在历史的静默中,黄河以她不老的容颜,等待着一位艺术家的到来。
冥冥中自有天意。公元2017年,这位艺术家来了,他就是王克举。这位长期驾车面对黄河写生的艺术家,以“体象天地,功侔造化”①的姿态,毕三年之功,完成了百米油画长卷《黄河》,让母亲河的容颜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世界的面前。通览《黄河》全篇,但见万景纷沓而至,江山风物,累累于目,与人之远心相驰骛,不由得感慨系之:王克举在为母亲河造像立传的同时,也成功地在结构、形式、语言层面上完成了油画的本土化与当代性实践,为中国当代文化塑造了一个堂皇的美学地标。
一 黄河岸边的信念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个不同于80年代的“新新时期”渐露峥嵘:早期理想主义播下的种子一无所获,而以“是我”为中心的观念、心绪及欲望,则在消费主义的催生下破土而出。这场革命虽不动声色,却比80年代更为深刻,理由很简单:它改变了艺术的性质,重塑了创作主体。在批评界,一切关于民族、历史、国家的宏大叙事都遭到了空前的质疑,除非国家重大题材创作工程的召唤,否则,很少人能打起精神参加此类创作。总之,历史进入了一个个人野心主义时代,小叙事、小确幸、小伤感、小自怜难以遏止地成为时代的主题。那么,这个时代还需要“人生与家国”血肉一体的作品吗?换言之,这个时代还能生产出具有家国江山情怀的史诗级作品吗?
这是时代对艺术家的诘问。有能力回答这一诘问的艺术家有多少呢?在一个文化失败主义四处弥散的时代,答案注定是令人失望的。
2009年,王克举带学生去山西碛口写生、考察,一张《天下黄河》的现场写生作品完成后,心里陡然升起这样的念头:能否画一张呈现母亲河全貌的长卷?此念一出,犹如暗夜的闪电一样,刹那间照亮了王克举艺术前行的路径。对艺术创作中的此类异像,或许只能给予神秘主义的解释。细究起来,王克举在黄河岸边油然而生的信念,可以有三解:一是黄河母亲的召唤。长期盘桓于黄河岸边,终日观壮浪飞动之势,听萧瑟长风声凄,参悟大化生机间,王克举与黄河以“互渗”的方式而达到神与物游的状态——这与史前人类以“互渗律”而感知世界的方式极为类似——由此升华出的超越凡俗的大爱,让王克举将黄河完全拟人化,犹如聆听母亲的嘱托那样聆听着来自于黄河历史深处的召唤;其二,被批评界浇灭的宏大叙事愿望,借着母亲河的召唤而复活。对王克举这样具有家国情怀的艺术家而言,宏大叙事所建构出的盛大美学景观,无疑具有宗教般的诱惑力。当然,创作《黄河》长卷的理念中,还蕴含着王克举的“大画家梦”、“文化英雄梦”之理想。他毫不掩饰这一点:“我梦想着假如自己在中国最高艺术殿堂有一幅《黄河万里图》,那该是怎样的荣耀!那既完成了自己的艺术上多年的探索和积累,又借助黄河这个主题实现了成为大画家的梦想”。②
王克举在黄河岸边的灵光一现,不久即在文化英雄的层面上升华为理想主义,并转换为现实的使命,最终落实为日复一日的艰苦探索与实践。
理想主义既是个体生命的自我燃烧与释放,也是个体生命的自我折磨与挣扎。来自于黄河岸边的信念,并未立即将王克举引向创作实践,而是将他带到一大堆令人望而却步的问题前:从源头到入海口,如何择取代表性的物象?如何将黄河结构为史诗性的叙事体系?如何处理不同单元的色调、造型及线面关系?如何完成油画语言的本土化、时代性建构,创建出归属于自己的语言美学体系?
王克举心里很清楚:上述课题的破解,既是《黄河》长卷创作实践的前提与核心内容,也是其成败的关键。事实上,后来的创作过程印证了这一点:《黄河》长卷的创作始终围绕着这些课题而展开。王克举的机智之处在于,从2009年到2017年,他以三个方面的谋略为正式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反复写生,积累经验;研读前人的长卷巨制;制定环环相扣的创作日程与路径。
2007年,王克举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了4米高、8米长的《西古古道》,开《黄河》长卷之先河。接下来几年中,又先后创作了《天下黄河》《溪镇》《黄河东去》《黄河长城》。年复一年的探索,让王克举渐渐摸索到长卷的结构规律与叙事逻辑,也让他对母亲河的情感与日俱增。
研读历代名家的江河长卷,一度成为王克举的日课。这其中,宋人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今人张大千的《长江万里图》及吴冠中的《长江万里图》对他影响最大。归纳起来,王克举的研读所获有二:首先,以“心眼“的方式观察自然物象,结构画面。所谓“心眼”如叶浅予所说:“指的是中国画家在观察和表现事物时,视点是假定的、想象的、运动的,非如此不足以概括事物的全貌”,“画家除肉眼外,还有一对心眼,拉高拉低,拉近拉远,可以随心所欲”;③其次,意象化的处理方式。长卷,是中国绘画所独创的形制,其核心是以意象为中心而形成的可以无限展开的叙事逻辑。张大千在这方面的成就最令王克举叹服,其《长江万里图》布局虽宏大萧森,却气脉流畅,泼写兼施,色墨交融中,天光水色,阴阳明灭,时而苍深雄浑,时而超矿空灵,全图混沦一体,如茫然太清,如混沌初开,呈现出流转回环的无限生机。显而易见,前人巨制予以王克举的,除了艺术的方法外,还有东方独特的宇宙观,而后者,往往只对那些具有慧根的艺术家开放。
一个好的创作文本与规划对《黄河》长卷意味着什么?王克举的精心设计与筹谋也许是最好的回答。以中央电视台1987年拍摄的29集纪录片《黄河》为基础,王克举做了详细的笔记,对所选择地域景观进行记录和判断,不仅考虑到其代表性,还要照顾到各个景观之间的相互衔接和前后关系,同时根据季节特征安排写生时间。这需要对当地的气候、景色特点、交通状况进行详细的了解论证,从最终完成的计划可以看出《黄河》长卷写生创作之艰辛和繁重:
2017年6月,晋中黄土沟壑。2018年5月,壶口瀑布。2018年6月,老牛湾、大青山(阴山岩画)、河套、库布齐恩格贝(草格治理)。2018年7月,青海、贵德(丹霞地貌)、果乐州玛沁县大武(阿尼玛卿雪山)、达日(河曲)、玛多(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2018年10月,山东平阴(棉花)、济南(高粱、玉米、谷子)、济南鹊山华山(鹊华春色)、东营入海口(入海口)、泰山。 2019年3月底,娘娘滩、佳县、闫家卯(窑洞)。2019年4月底,乾坤湾(蛇曲地址公园,山西境内)、老牛湾到壶口(晋陕峡谷)(22个画面)。2019年4月底, 河南巩义石窟寺、山东德州市齐河县马头浮桥、一号村台。2019年5月,刘家峡胜利村、炳灵寺、内蒙古乌梁素海。2019年6月,小浪底。
这个看似简单的文本,却意味着王克举以画笔丈量黄河、朝圣黄河的开始。
二 母亲河的史诗
初识《黄河》长卷,即有登高纵目,负天而瞰之感。流连于百米画卷之间,但见玉峰并峙,长河浩荡,古原莽蒼,壮浪澜回,古物依然,原野锦绣,征鸿回渚,霞蔚云蒸。时有长风寥寥掠过,催斜阳衰草;时有云动雨下,声堪比箫籁。影落烟回中,村舍朦胧,嘉树参差,百草丰茂,炊烟依回。星海、深潭、细流、远峰、溪涧、秋飙、老木、嘉草、沟壑、滩涂,陇原、花海、大漠、戈壁、村台、湿地、峭石、寒村、崖壁、激浪、洪潮……累累媚景奇观,逶迤而来,一派莽苍浩瀚之景象。真可谓黄河万里盛景,皆备于此,令人对景洒然而醒,壮怀不已。读至要紧处,竟有追魂夺魄之惊悸。
阅读过《黄河》长卷的人,在震惊之余,无不认为它是一部母亲河的史诗,而非黄河的风景画。让专家们惊疑不定的是,以油画所固有的科学观念、视角与方法,如何能生产出如此超时空的史诗呢?回答这个问题,要回到王克举在创作原点上所构筑的理念与方法论。在那里,我们会发现,作为具有良好传统修养的油画家,王克举成功地把西方绘画的形态、材料、观察方法、空间结构,与东方的宇宙观、空间观、观照的方法论,做了一次不露痕迹的融通。无论从创作理念上看,还是从实践层面上去观察,这都可视为《黄河》长卷创作的密钥。
如果说王克举在通常的对景写生中更多采用写实性观察方法的话,那么在《黄河》长卷的创作中,他则将“观察”整体性地位移到了“观照”。“观照”又为谓“镜照”,其语出自佛家,意即以智慧照见事理,而非胶着于表象。在中国美学中,“观照”是审美认知的根本方式——以个体生命意义与本明内心融合万物,物我相融,了无滞碍,即生“心印”“心象”。这一无上之法,对王克举而言,是创作《黄河》长卷的根本大法,是物象升华为心象而达极境的不二法门。黄河万象令人游目无穷,若非凝神关照,不可得象外之趣,形上之韵。因而,一部《黄河》长卷,虽状物万里,却是“万物欣然,出于一镜”。④
《黄河》长卷创作伊始,王克举即意识到,依托油画的科学空间观,根本无法囊万殊为一体,尽收万里河山风物,将黄河推至史诗性的高度。能破解这一难题的唯有一途,即借助于中国山水画的空间观——“游观”。中国山水长卷之所以成立,就因为它拥有了“游观”这一超视觉的空间观。何为“游观”?刘继潮先生对此有着精辟的解释:“山水之法,以大观小式的‘游观’,当是实现‘重重悉见’的路径,更是山水画写意精神与实践层面的独特智慧。游观是本体之观与物象互融共生,是天人合一的有机连续的观照方式,内涵着:视觉经验——意象记忆——想象整合。视觉经验的原比例、原结构,物象的鲜活经验与感受,意象的有机、连续空间图示,加之想象的综合,共同熔铸出传统山水的意象空间境界。‘以大观小’,‘游观’摆脱了单一视觉感官的局限,而直达想象和创造的自由佳境”。⑤对古典山水空间秘蕴的领悟,让王克举彻底摆脱了视觉经验的困扰,在黄河山水景观中的仰观俯察,饱游饫看,达到了“遍历广观,尽得其态”的高度,而画面的整体结构、位置经营则实现了“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的超时空空间构想。
以写生经验为基础,依托于“观照”之法、“游观”之空间意识,凭借想象与虚构能力,王克举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审美姿态,成功地将“黄河”不同的景观结构为宏大的史诗性叙事体系。在这里,一切源于自然的物象,均在沐浴着镜照之光的过程中而升华为母亲河精神的喻体,而时间、空间则摆脱了物理的追踪,在湛然不动中成为画面象征性结构的基石。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欣悦时刻:母亲河在《黄河》长卷上所呈现出的真容,借助于艺术的美学逻辑而在史诗层面上变得不朽——王克举《黄河》长卷的终极价值正在于此。
让我们领略一下这部史诗吧。
长卷由《星宿海》开始,画家用苍莽而舒缓的节奏徐徐拉开帷幕,将黄河源头全景式地呈现出来。鸟瞰下的星宿海,山峦之间是大片深色的平坦地带,其间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犹如群星闪耀。瑟瑟颤抖的云层,逝向辽远的呜咽,缓缓从高原圣湖上掠过。《星宿海》之后,分别是《扎陵湖》《鄂陵湖》和《果洛草原》《阿尼玛卿雪山》。冷寂的蓝灰调子统治了这四个部分,不过,高原的光似乎不期而至,尽管有些微茫,却执拗地以白色光斑与深色山峦所撞击出的节奏,唤醒大地山川。源头的涓涓细流,渐渐汇为银海微澜,水银泻地般地穿越峡谷,构成飞流夹巘之壮景。在这四个部分,画家一改用笔的冷峭,着力于轻重缓急的变化与明暗冷暖的对比。线条的纵横驰骋,面与线的交错融合,极大地丰富了画面的节奏,睹之令人魂消。
从《贵德丹霞》《冰凌丹霞》《炳灵寺》《乌梁素海》开始,画面色调逐渐由冷变暖,深绿、深红成为基调,时穿插进赭石、朱红、翠绿、浅灰、浅蓝等。寒山流转为大地的苍翠,长河的冷寂也由此转为色彩的喧哗。在《贵德丹霞》《冰凌丹霞》的部分,画家以线条的勾勒塑造出群山的装饰性效果,深沉的蓝黑色与朱红色、深红、赭石,构成了自由而跳跃的节奏,与静静的长河相望,生发出“影落江心月,声移谷口泉”的古雅诗境。
在《河套》《库布齐大沙漠-恩格贝》《大青山-阴山岩画》《老牛湾》《娘娘滩》《佳县-闫家卯》《乾坤湾》这一系列作品中,黄河的场景变得越来越开阔,景象越来越宏大,其姿态也越来越妖娆:或蜿蜒东去,或直上云霄,或千回百转,或分流而下。山峦、村舍、漠野、嘉树、细草亦如此:或被画家还原为点线面的穿插组合,或抽象为异形而孤标秀出。总之,灵动野逸的色彩经营,厚重奇倔的笔触书写,大开大合的明暗对比,皆暗示着画面情绪上的变化,一如戏剧情节般地渐至高亢,似乎预示着黄河史诗高潮部分的到来。
《晋中黄土沟壑》以黄土山壑的自传体,延续并拔高了上述情绪。刀削斧劈的山峦,森森然指向苍穹。岩壁上大片明亮的黄色、橙色、红色反光,迫使近景暗到极致的黑色陷入沉默。越过这个画面,陡然出现的是《壶口》和《三门峡-小浪底》。在这里,黄河以撞击天地之势而发出巨龙般的吼声,响彻天地的高音,将黄河推向全卷的高潮。《壶口》部分故意将天际线抬高,造成“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动势。巨澜由天际线狂泻而下,一时间浊浪排空,浩浩荡荡,卷起千堆雪——那是母亲河的豪气干云,气势撼人,也是母亲河决绝的性格。如果说画家在《壶口》中运用的线条是行草的话,那么,他在《三门峡·小浪底》中则将用笔提升至狂草的高度。其线窈窕出入,时而重似崩云,时而轻如游雾,洋溢着涂鸦式的异端之美。那一刻,画家灵魂出窍般地融入了书写,融入了线条,融入了滔天的巨浪与铺天的雨雾,以书写者,更以祭祀者的身份向母亲河膜拜。
越过大瀑布,母亲河重整容妆,以平缓的流速显示出她的慈和、安详。《巩义石窟寺》《黄河滩区一号村台》是人文、历史、宗教与日常生活的交织,而《豫鲁大地》《泰山·黄河玉带》《鹊华春色》《齐鲁大地》则尽显母亲河浇灌出的丰饶:稻谷肥硕,草木幽香。晴空浩然明澈,大地花团锦簇,鹊华春色葱笼,泰山云气吐纳。穿越人间的繁盛,黄河的万里旅程步入了尾声。巨流入海,既是母亲河的宿命,也是她的新生。画家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刻的神圣,特意为黄河入海安排了“走红毯”的盛大仪式——经过万里征途,黄河终于昂首走上了《东营湿地》大片红色植被铺就的红毯,在扑向大海的刹那,奏响了万里交响曲的最后篇章:玫瑰色、桔黄色交织而成的绯红色巨流,缓缓涌入大海。湛蓝而澄明的海面,微澜荡漾,水光弥漫,烟岚缭绕,满目光华。所有的祥和与湛然,都预示着母亲河更加美好时代的到来。
纵观《黄河》长卷,如倾耳细听,从每一个篇章,每一组画面中都能聆听到或激越、或低沉、或清澈、或莽苍的旋律。如果说巨流与山峦、大地撞击出的鸣唱是其主调的话,那么,暗流的呜咽,缓流的低吟则是其副歌,加之峡谷长啸、清风徐来、大地春雷、梧叶秋声,《黄河》长卷给予人们的,不仅仅是母亲河的图像,还有飘荡于其上的动人心魄的交响曲。在那里,恍然可见王克举高妙的指挥艺术。因而,我们可以说,《黄河》长卷既是视觉的,又是听觉的。
《黄河》长卷是一部交响乐,也是一首大诗。画家面对黄河流域的天地万物,诗人般地吟唱出当代最瑰丽、最壮观、最激昂的诗篇。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想象力的话,那么,不妨想象,在历史的天空上,《黄河》长卷也许会与《将进酒》不期而遇,那将是一番怎样的盛景?其时,光明朗照,冷云轻蒸,仙乐飘飘,诗画唱和,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何其美妙,又何其神圣!
作为上天赐与的自然景观,黄河在被画家赋予历史厚度与人文温度后而升华为史诗。探究《黄河》史诗的内在结构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原因在于,这一工作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这部长卷的自然、历史与人文容量,也会让我们更为明确它的精神指向。《黄河》长卷之所以绵延百米仍不失为隐喻性整体,是因为其内置了一个复杂的“复调式”结构。粗略地讲,所谓复调式结构,指的是自然、历史、人文等维度交混相生所构成的整体性结构。因而,《黄河》长卷是自然、历史、人文诸神喧哗,并相互对话的圣域,单纯的自然景观图像所粘带出的,是纷沓而至的历史与人文意象:先民们踏歌而舞的姿态,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隋炀帝越黄河而开办“万国博览会”的雄心,中原儒学的西渡……一代代中华儿女的历史踪迹,皆在黄河母亲的记忆中沉沉睡去。对于逝去的历史,《黄河》长卷无疑是一次历史性的唤醒。在《巩义石窟寺》《鹊华春色》两图上,可以看到王克举刻意在《黄河》长卷上打下的人文烙印。作为母亲河,黄河不仅哺育了轴心时代的中国思想,还为世界奉献了一个容量巨大、形态复杂的古典人文体系。《黄河》长卷绵延百米的过程,亦可谓自然、历史、人文不断对话、私语、自说与吟唱的过程。其调性与话语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忽而随长云飞跃至九天开外,忽而随巨流进入沃野峡谷。在每一处,它都试图以隐喻的方式表明,《黄河》是自然的,也是历史的、人文的。
围绕着《黄河》长卷叙事所体现出的情感,早已超越凡俗,同日常情感相比,它属于更高级的领域和范畴。这是一种意识到母子血缘亲情并将其升华至泛宗教高度的情感,是沉浸于祖先、祖国、民族意识并乐于享受这种荣耀的情感。它所浓缩的爱,将《黄河》百米长卷紧紧地连接为一个巨大的喻体,每一位流连于此的人,都会在其喻义的感召下,笃信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而全身心地融入其中。
对《黄河》长卷作出一个总体性评价是非常困难的。无论从现实文化的角度看,还是从艺术史脉络估价,都是这样。准确地讲,批评界、艺术史界还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尝试着认为,《黄河》长卷作为历史上第一幅全景式的母亲河肖像,它不仅是黄河流域万里山川的自然传记,更是中华民族历史与人文的大图典,是中华民族的生理胎记与精神图腾。
三 母亲河的美学
《黄河》长卷是母亲河的史诗,而这一史诗是通过一场宏大的美学叙事来完成的,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寄寓着王克举的“中国油画梦”“大画家梦”。
“中国油画”是数代油画家的世纪梦想,也是中国油画界的核心命题。在此,有必要作一极简的回顾,以便人们更好地理解这一概念,以及它与王克举创作之间的关系。
自晚清年间中国留学生赴欧美日研习油画以来,一场关于中国本土油画的梦想便被构筑起来。经晚清“东方化”“华化”之努力,再经民国、新中国“民族化”之奋斗,“中国油画”的理想似已触手可及。然而,吊诡的是,20世纪80年代以降,在全盘西化浪潮的裹胁下,中国油画家多将临习、挪用乃至抄袭西画当作了自己的日课,久而久之,便成积习。中国油画由此进入“翻译体”时代。从现代性的角度看,这种现象可称之为“翻译的现代性”,或“文本的现代性”。新世纪以来,这种状况曾激起了小规模的反思性浪潮,所谓“意象油画”之说,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来的。然而,这一主张并未从根本上扭转中国油画的寄生状态。今天看来,“翻译的现代性”算得上中国油画界眼中的白翳,它在遮挡住中国油画前行路径的同时,也浇灭了“中国油画梦”。
王克举的梦想正是在这一困境下展开的。以原创性的图式、结构、造型、线条、色彩、境界,塑造出中国油画的本体,在西画体系与格局之外,另起炉灶,别开生面,成为王克举创作的理想与旨归,也成为他的“大画家梦”的全部内容。
“梦”的痛苦与艰辛在于它必须从现实的桎梏中超拔而出。外表粗犷笃实,内心清脱的王克举清楚地知道,实现梦想,要静静地等待一个历史机遇,在此之前,须从内心到画布完成一系列的颠覆与超越:既要从写实主义所固有的科学裹脚布中挣脱出来,又要从市场、民俗所控驭的对“逼真”趣味的崇尚中超越而出;既要从“重大题材创作”虚情假意的“摆拍”模式中解放出来,又要排毒式地清空原有的认知与积累——这是一场油画语言变革所要付出的必要代价。
《黄河》长卷构思的萌动,之于王克举的“中国油画梦”“大画家梦”,是一次完整意义上的拯救。以此为起点,一个以“黄河”为母题的语言美学建构时代开始了。我们注意到,自“黄河”写生创作以来,王克举即有三个方面的重要发现,这也可以视为母亲河对他的三个馈赠:1.从巨流、峡谷、古原、村舍、沃野的时光变幻中,王克举捕捉到了丰富的线条、色彩、形象。黄河以母亲河的姿态,毫不吝啬地为每一位热爱她的儿女提供美学元素,且给之不竭,予之不尽;2.黄河万里巨澜随地貌不同而形成的万千姿态,流域内山野、植被的妖娆变化,是王克举结构画面最好的基盘。来自于上天的鬼斧神工,给王克举的百米结构奉献了足够的依据与资源;3.黄河的阴晴昏晓之景,四季交替之美,让王克举充分领略了黄河的澄晖弄景、碧落苍茫等丰富意象,由此为画面境界营造积淀了丰富而细腻的心理感受与想象空间。
可以说,对黄河的发现,激活了王克举重构油画语言美学的雄心。从2017年到2019年,王克举以新的理念与方法,以富有穿透性的想象力,整合、重组了来自于黄河的各类素材,在百米长卷的画布上,建构了一套完整的以母亲河为主体的语言美学体系。如果说黄河史诗的魅力一半来自于自然、历史与人文景观的话,那么,另一半魅力则源自于它的语言美学,或者从本质上讲,油画语言所闪耀出的美学魅力,才是母亲河史诗的灵魂所在。
真正弄懂《黄河》长卷的语言美学价值,以及这一价值在油画语言转向中的地位,还要花很长时间作深度探讨。然而,即便是初步的阅读,也让我们意识到,《黄河》语言所具有的创新性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在痴迷于此的人的眼中,《黄河》长卷具有一切卓越艺术所应有的高贵品质,通体闪耀着原创性的神秘光芒。事实的确如此,经由反思与彻悟,王克举以文化自觉的姿态将语言折返向东方的写意观,彻底从早期的表象再现中挣脱出来,以意象化生的方式重塑画面形象,并在游观的结构中重组它们。从自然主义中超拔而出,王克举将描绘变成了令人惊叹的自由书写。乍看上去,这种书写像是在半沉醉、半清醒状态中完成的,实则是高度理智的产物,光的游移、徘徊,色彩调性与对比度的运用,皆在王克举不着痕迹的控驭中。它们最终在犹如蒙太奇般的连绵不断的意境中汇聚,将一切来自于现实的物态,升华为精神的隐喻符号。总之,王克举在建构黄河的形式美学时,一下子创建了包括结构、色彩、光线、书写、意境在内的和谐一体的形式,爆发式地表现出了优异的原创性能力。
注重视觉经验,并将写生状态引导至澄怀味象的高度,通过审美妙悟,冥合万物,化生意象,是王克举面对自然写生的要旨与法门,也是他《黄河》长卷创作以来的固有状态。此法的关捩点在于,主体须内心本明,胸中廓无一物,方能镜照万象,与万物交相契合,浑然化一,生出意象。因而,王克举的《黄河》长卷诸图,虽皆由写生而出,却无不理足事涌,意象昭然。从性质上讲,这些图像是诗意和超时空的,而不是视觉的。《星宿海》灿若星河般的神秘景观,《乾坤湾》中犹如包裹天地的圆弧形巨流,《阴山岩画》满山纷披的色彩,无不是王克举笔下幻出的奇诡。
将形象的描绘提升至自由书写的高度,是《黄河》长卷语言美学的一大特色。无论是《壶口》《小浪底》惊蛇失道般线的回旋缠绕,还是《齐鲁大地》笔触的垒落开合,抑或是《鹊华春色》色、线、型的斑斓辉映,王克举总是能让用笔保持在跳脱、飞动和生气充盈的状态,并使其始终与造型、色彩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关联性。当我们的眼睛追随其踪迹时,会发现看似不羁的涂绘,没有一个笔触和线条不能呈现出造型的节奏感——用笔的解放、线条的自由与意象的呈现,在《黄河》长卷上是高度统一的一体化关系。借由《黄河》长卷的创作,王克举研创了一套类似于中国书法的“大写意”笔法体系——用笔求险峻放荡,所谓“守骏莫如跛”,或如“枯杉倒桧”,或如“横风疾雨”,或如“散僧入圣”,形态不一而足。
《黄河》百米长卷是一个巨大的光色体系,显示出王克举对光色的非凡的掌控能力。谈到这方面的经验,王克举以为,自己的用色分为对比色系与同类色系两个部分,依据对象而决定所用色系。从整个长卷色彩体系呈现出的效果看,王克举的贡献凸显在两个方面:其一,依据色彩冷暖、光影、明暗、色差的变化,将百米长卷谱写为一部宏大的色彩交响。对于每一个用心聆听的人来说,这个乐章虽是无声的,却犹如天籁。其二,强化色彩的象征性。从状物到象征,从物理到寓意,《黄河》长卷的色彩系统有着巨大的精神跨度。象征部分总是自如地调节着画面情绪,暗示着某种理念,让画面始终保持在超视觉的状态。
光在这里发挥了超自然的作用,它从昏暗的幽深处,发散出耀眼的光芒,让陷入其中的主体部分突现出来。时而,它化身为晦冥,让万物滞留于迷离之中;时而,它以刻意留出的大片暗色,紧紧拥抱住了那些明亮的、半明半暗的部分;最主要的,它徘徊于百米长卷的每个图像,唤醒了所有的线条、色彩,以及它们所要表达的事物。光,成为画面最后的救赎。
母亲河美学的终极之处是不同境界的营构,境界即画面结构所呈现出的精神气象。王克举所面临的难度在于,他既要以丰富的想象力处理不同地域的素材,营造出不同的画面境界,又要使之连缀为一个整体,力求在画面不断的“转场”中气息连绵不断。在这个高难度语言美学的营构中,王克举表现出了一种重压之下才会被充分显示的天赋:任何狂野的语言美学冒险都将得到想象力的回应,并以几无偏差的方式落实于实践层面。梭巡于《黄河》长卷全图,可以体察到,不同地域落差极大的境界,几乎以不着痕迹的转换,有机地构成了一个生意荡漾,风致活泼,气息周流的大境界:从星宿海、扎陵湖的荒寒,到丹霞地貌的蒼古,从库布齐沙漠、阴山岩画的枯淡,到黄土古原的雄浑,从壶口、小浪底的烟润,到巩义石窟、鹊华春色的空明,再到黄河入海口的迷远,王克举所营造的黄河美学境界,令人叹为观止,而其上所洋溢的,所呈现的,所闪烁的,是时间也要敬畏的民族精魂——每位站在《黄河》长卷前的中华儿女,都会在内心、在灵魂深处感知到她,在百感交集中而泪眼朦胧……
余论
真正理解或正确估价《黄河》长卷的史诗与美学价值,须将其置于两个背景之上,这两个背景分别是百年以来的“中国油画梦”,以及当代艺术的原创性诉求。
说到“中国油画梦”,不能不提及董希文先生。早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他即阐释了何谓“中国油画”,并为“中国油画”规划了方法与路径。在《从中国绘画的表现方法谈油画中国风》一文中,他认为中国绘画在表现方法上一开始就不是自然主义的描写,中国绘画不只停留于表现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表现对象的本质——对象的生命特征和对象的物性(包括形、体积、构造、质、量),这决定了中国绘画表现手法的单纯:色彩的单纯和谐,内容上的单纯以及结构的单纯。董希文之后,中国油画一直在朝向中国气派、本土意识的纵深拓展,一直在朝向建构本土学派的时代目标推进。将王克举的《黄河》长卷置于这个背景之上,那么,它的历史轮廓就格外清晰了:它既是对董希文先生“中国油画”构想的回应与实践,又是百年来“中国油画梦”的逻辑演进。可以非常肯定地说,王克举在前辈的基础上,将中国油画的民族化、本土化进程,实实在在地向前推进了一步,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黄河》长卷的问世,意味着中国当代油画的语言学转向。
近年来,中国当代艺术原创能力的低下已饱受指责。在社会公众、批评家、艺术家铺天盖地的批评文字中,内含着原创性的强烈诉求。在我们看来,《黄河》长卷的问世,是对这一诉求的有力回应,因而具有了拨乱反正之义。同时,《黄河》长卷还提供了非常清晰的启示性价值:传统资源的当代性转换,不仅是中国当代艺术建构的正确方法,也是其不竭的原创性动力。
身居文化灌木丛生的时代,每个人对史诗级作品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黄河》长卷能在什么程度上满足人们关于伟大作品的意识形态想象呢?答案将由历史作出,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黄河》长卷的横空出世,将以宏大的史诗性和全新的美学价值,毫无愧色地矗立在新时代,成为其年代性的标志。
作为这个时代“中国油画”的先行者,王克举静静地站在时代的路口,等待着踽踽而行的同道们赶上来……
2019.9
注释
①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② 王克举《艺术笔记》。
③ 叶浅予《师古人之心》《中国画研究》,1981年第一期,第13页。
④ (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道臻师画墨竹序》。
⑤ 刘继朝《游观——中国古典绘画空间本体诠释》,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12—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