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镛
在北京筑中美术馆宽敞的展厅里,观摩中国当代画家王克举的油画长卷《黄河》,不禁令人联想起唐代诗人李白的名句:“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万里写入胸怀间”(“写”通“泻”)原意是李白以一泻万里、奔流到海的黄河比喻友人开阔的胸怀,我认为借用这句诗形容王克举开阔的胸怀和他的油画长卷《黄河》壮丽的意境也非常贴切。
梦萦黄河,万里写生
黄河是中国第二大河,全长约5464公里,被视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孕育着伟大的中华文明。王克举是山东青岛人,从小熟读李白的诗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对祖国母亲河满怀崇敬、向往和依恋的深情。近二十年来,王克举作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经常带领学生到全国各地写生,包括黄河流域的山西碛口、内蒙古准格尔旗、晋陕交界处等地。从2009年到2014年,他陆续创作了《天下黄河》《黄河东去》《黄河长城》等油画作品,逐渐萌生了创作油画长卷《黄河》的强烈愿望。他反复观看中央电视台1987年摄制的29集大型电视纪录片《黄河》,这条象征着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母亲河更使他朝思暮想、梦绕魂牵。他觉得只有鸿篇巨制的油画长卷,才能充分表现黄河奔流到海的恢弘气势,抒发自己胸中像黄河一样汹涌澎湃的激情。大画家应有大作品。独立完成油画长卷《黄河》也有助于实现自己成为大画家的梦想。于是,从2016年起,他开始了纵横大河上下、追逐梦想、万里写生的艰难旅程。
在王克举梦萦黄河、万里写生的征途中,最艰难的一段是黄河源星宿海写生。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星宿海。画黄河长卷不能不画黄河源头。王克举曾看过甘肃省电视台拍摄的视频《黄河——寻找星宿海》等资料,知道青藏高原黄河源地区海拔4750米,高原反应剧烈,气候变化莫测,湿地泥沼难行。他特意事先到西藏林芝牧场、拉萨甘丹寺、羊卓雍错湖等高海拔地区写生,证实自己的身体能够适应黄河源的海拔高度。2018年夏季,王克举在他的写生团队和藏族同胞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星宿海。星宿海是黄河源头最大的水源地,比起被列为黄河正源的卡日曲或约古宗列曲更适宜入画。画家在星宿海的日日夜夜,夜宿海拔4600米的扎加曲果查仁湿地,白天支起画架在现场对景写生,天气严寒,要穿上比在北京冬天最冷时更多的棉衣,阴晴不定,还要不时藏身汽车里躲避骤雨冰雹的袭击,幸蒙上苍眷顾,终于完成了写生任务。
从青海黄河源到黄河入海口,王克举在万里写生路上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但都有惊无险或化险为夷。从2016年到2019年历时4年,他独立完成了长达160米的油画长卷《黄河》。正如画家自述:“我把画黄河看成我艺术生命中的一座丰碑,我要用画笔一笔笔把它给堆积起来,使其厚重丰满。就像我二十年如一日的写生创作一样,用堆积如山的作品来呈现我对艺术目标的信念,用画笔去丈量黄河、朝圣黄河。画黄河不仅仅是画黄河本身,更是表达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也是一个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画家对祖国母亲、对自己的民族的崇高的敬意!”(王克举《黄河长卷写生记录》)
黄河交响乐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一切艺术都向往音乐状态。”英国艺术史家赫伯特·里德也说过:“把音乐类比于绘画,对于德拉克洛瓦来说是非常恰当的,因为他倾心于音乐,并常常把他的调色板上的色阶当作音阶,用以构成各种和谐的乐曲。”中国油画家詹建俊曾表白:“我希望我的作品像音乐,以动人心弦的旋律,震荡人们的感情;那里有狂涛的激越,也有温柔的宁静。”王克举爱好绘画,也爱好音乐。他喜欢听交响乐,还特别喜欢唱歌。他的老师油画家杨松林发现了他画面的音乐感,评论说:“他是把音乐的旋律之美、节奏之妙融入创作之中:有的画很强烈,如同打击乐,几块亮颜色在画面上噔噔直响;有的是微妙而抒情的,在微差中来找丰富的变化。”王克举的油画写生创作一直注重笔触色彩诸因素的交叉重叠,“像交响乐一样形成丰富的层次和统一的旋律”。他的油画长卷《黄河》就像一支由各种形状、笔触、色彩交织的“黄河交响乐”。从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到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都激发了他的油画长卷《黄河》的创作灵感。画家精心设计和描绘的音乐绘画“黄河交响乐”,星宿海是“引子”,黄河上游从青海源头到内蒙古河套是“第一乐章”,黄河中游从河套到河南小浪底是“第二乐章”,黄河下游从小浪底到山东东营湿地是“第三乐章”,黄河入海口是“尾声”。
画家的“黄河交响乐”的“引子”黄河源头星宿海,大小湖泊星罗棋布的湿地,境界空阔,节奏舒缓,逐渐转入“第一乐章”:青海扎陵湖、鄂陵湖、果洛草原、阿尼玛卿雪山、贵德丹霞地貌、甘肃刘家峡胜利村、炳灵寺、宁夏石嘴山、内蒙古乌梁素海、河套平原等地,气势险峻浩大,节奏跌宕起伏。果洛草原丘陵旁弯曲的河道,阿尼玛卿雪山冰川砂石上翻滚的经幡,贵德丹霞地貌茂密的植被,刘家峡胜利村和炳灵寺山区幽深的峡谷,乌梁素海淡水湖葱茏的水稻……都被画家安排得错落相间、井然有序。为了使炳灵寺的山体与乌梁素海的水地衔接自然,画家反复推敲,颇费匠心。画家在胜利村画丛山时采取了俯瞰视角,炳灵寺则是仰视,乌梁素海又变成俯瞰。实际上,画家笔下的九曲黄河,也已经打破了固定的视角,或者平视远眺,或者高空俯瞰,在千山万壑之间时隐时现,获得了自由表现的空间。
“黄河交响乐”的“第二乐章”包括内蒙古恩格贝、库布齐沙漠、山西老牛湾、娘娘滩、陕西佳县、闫家峁、乾坤湾、晋中黄土沟壑、壶口瀑布、河南三门峡、小浪底等地,气势浑厚雄壮,节奏激越高昂,是全幅油画长卷结构最完整、色调最统一、描绘最精彩的部分。2016年6月画家曾带学生到晋中黄土沟壑写生。晋中黄土沟壑虽非崇山峻岭,却有黄土高原的典型特征,最具黄河流域的地方特色,晋中黄土沟壑写生无意中成为画家的油画长卷《黄河》的开笔之作。晋中黄土沟壑紧连着惊心动魄的壶口瀑布。李白题咏黄河的名句“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也都适用于描写壶口瀑布的壮观景象。2018年5月画家的壶口瀑布写生,确定了全幅油画长卷的基调:奔腾、咆哮、激越、澎湃,这是黄河的基本性格,也是画家的胸中情感。王克举所画的壶口瀑布,金涛澎湃,浊浪排空,犹如万钧雷霆奏鸣着“黄河交响乐”的最强音。他所画的小浪底水库放水的场面,也犹如钱塘江潮排山倒海。在壶口瀑布和小浪底,万里黄河奔腾咆哮的浪涛集中倾泻在画家开阔的胸怀之间,画家胸中汹涌澎湃的激情也集中倾泻在壮丽的画面之上。
“黄河交响乐”的“第三乐章”包括河南巩义石窟寺、黄河滩区一号村台、豫鲁大地、泰山黄河玉带、桃花源、“鹊华春色”、齐鲁大地、东营湿地“红地毯”等地,气势雄伟壮阔,节奏明朗欢快。黄河滩区一号村台是国家治理黄河的安居工程,为了避免整整齐齐地刻画在河滩内高台上建造的一排排农村新居的单调呆板,画家把村落处理成中远景,并用山体树木掩映,使画面节奏变化生动。东岳泰山是画家描绘的重点,他把深秋时节夕阳返照的玉皇顶和铭刻“五岳独尊”大字的碑石拉成近景,把宛若玉带冉冉飘拂的黄河推向远方,恰似李白描写西岳华山的诗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元代画家赵孟頫曾画过《鹊华秋色图》,王克举画的是黄河两岸的鹊山和华不注山春意盎然的“鹊华春色”。齐鲁大地的庄稼地是画家特别擅长描绘的景物,尤其那一片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高梁,构成了“黄河交响乐”最富抒情诗意的“华彩乐段”。东营湿地芦花纷飞的秋天,盐碱滩涂上大片黄蓿草变成深红色,铺展开无边壮丽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到黄河入海口——“黄河交响乐”的“尾声”。“尾声”入海口的黄河由奔腾激越变为浩瀚无际,可谓“篇终接混茫”(杜甫),境界空阔,节奏舒缓,与“引子”星宿海遥相呼应。
胸怀万里黄河才能画好黄河全图。画家并不是按照黄河流经的地点顺序写生的,而是分段创作,最后组合起来,但由于他“胸有长河”,统筹全局,巧妙构图、剪辑和衔接,连绵160米的画面仿佛一气呵成,毫无拼凑的痕迹,全幅油画长卷自始至终贯穿着恢弘的气势与流动的节奏、丰富的层次与统一的旋律,气吞万里,势壮山河,激情澎拜,震撼人心。
写生·表现·意境
王克举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又曾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打下了写实素描造型的坚实基础,20世纪80年代他就以《汛》《晌饭》《大海潮》《黄昏组画》等淳厚质朴的乡土写实油画作品,在中国美术界崭露头角。经过对西方现代绘画形式的研究和对中国传统绘画美学的思考,1997年他开始“华丽的转身”,主要从创作写实人物画转向写生风景画,从对乡土的眷恋转向对生命的礼赞,走进自然现场直接对景写生创作,专注于探索绘画本体语言形式因素,坚持了二十余年,创作了《大龙湾风景》《红高粱》《静谧的岚谷》《桃花红杏花白》《太行大峡谷》《西望李家山》《棉花地》《苍茫塞北》《夜幕洒落悄无声》《陆安大裂谷》《三王峪》《卧佛寺秋色》等一大批风景写生油画佳作,在中国美术界异军突起。他近期创作的油画长卷《黄河》,可以说是他二十余年写生创作积累的丰富经验的一次总结和升华。
我们通常认为,写生(paint from life)就是画生活、画生命。写生不是复制对象,而是加工对象,是对自然对象的加工改写。写生不仅可以直接观察和把握自然对象,而且可以融入自己的主观感受,自然对象的形貌和精神也可以融入画家的心灵,因此写生的过程也是人与自然互动交融的过程。写生是艺术创作避免千篇一律雷同化的重要手段,从写生过渡到创作比复制照片鲜活生动,因为在写生过程中已经对自然对象进行了加工提炼,经过了主观的过滤筛选,舍弃了不必要的细节,抓住了对象最本质的结构和特征,融入了画家独特的感受。王克举更进一步,他在访谈中说:“对于我来说,写生就是创作”,“这些作品已不是单纯的写生练习,更不是自然景色的再现,而是面对自然,进行绘画语言转换和情感表达的探索过程。画面已脱开了对以往叙述性再现的依赖,而更注重画面视觉因素与情感抒发的直接性。”“面对生动丰富的自然景观进行绘画语言的转换和情绪的表现,首先将自然形转换成具有抽象意味的点、线、面,将自然色彩转换成具有强弱对比关系的单纯色彩,将自然质感转换成不同的笔触或肌理,借助视觉因素来表现情绪和意境。对自然的造型或因素进行重新的解构,这样的搭配其实是按照你的性情去重构画面,那么这种变化就是根据画面的需要或者根据你的情绪的需要来改变,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创作性的写生。”他这种创作性的写生,已不是写实性的写生,而是表现性的写生。他这种表现性的写生,显然吸收了西方现代后印象派和表现主义绘画的影响,广泛借鉴了塞尚的秩序化理性结构、凡·高的高纯度对比色彩、博纳尔的色调变幻、维亚尔的形式处理、马蒂斯的色彩关系、弗拉芒克的浓重笔触、鲁奥的粗犷线条、康定斯基的音乐韵律、贝克曼的简洁造型等绘画形式因素,甚至参考了波洛克的抽象表现主义。同时,他也特别关注中国传统绘画美学思想和写意精神,尝试运用书写性的笔法自由表达自己的情绪,但不是以油画笔触机械地模仿中国画程式化的笔墨。
王克举的油画长卷《黄河》毕竟属于主题性创作,不可能完全脱离黄河流域自然景物的写实描绘。油画家孙景波说画家出于对祖国母亲河的敬畏,也必须适当描绘万里黄河的写实景象。不过,我注意到
画家在描绘万里黄河的写实景象时,更多地保留着黄河流域自然原生态的古朴风貌,没有出现一般风景画中常见的点景人物,也很少刻画现代城市建筑,似乎恐怕人物与建筑破坏了黄河流域自然原生态的世外桃源般的理想环境。然而,画家却没有忽略历代黄河子孙创造的人类文明遗迹,例如大青山的阴山岩画、炳灵寺石窟佛像、巩义石窟寺的“帝后礼佛图”浮雕,以及闫家峁窑洞、小浪底水库、黄河滩区一号村台、山东平阴的棉花、济南的高粱玉米谷子等等,这些景物与黄河流域自然原生态的古朴风貌也比较契合。虽然描绘了万里黄河的写实景象,但画家并没有放弃二十余年来写生创作对绘画本体语言形式因素的执着探索,他基本采用的仍然是表现性的写生方式。在他的表现性写生中最突出的形式因素是表现性色彩。这种表现性色彩不是西方古典油画的固有色和印象派的条件色,而是后印象派和野兽派的概括色,色彩主观化、情感化的倾向异常强烈。画家处理画面的色调遵循在变化中求统一、在对比中求和谐的规律,把这种表现性色彩发挥得淋漓尽致。例如,他的油画长卷黄河中游从内蒙古恩格贝到河南小浪底一大段,色彩大体是同一色系棕黄、土黄、深黄、浅黄不同色阶的变奏,再加上几块黑褐的重彩,色调变化丰富、对比强烈而又统一和谐。又如,从华不注山到黄河入海口之间齐鲁大地的庄稼地,红、灰、紫、白色彩缤纷,虚实疏密摇曳多姿,斑斓的色调也相当和谐。大概受格林伯格的形式主义艺术批评影响,画家也追求绘画的平面化,弱化空间意识,排除明暗光影,但他的画面仍然富有空间层次和明暗光线,而且空间感和光线感有时比纯写实绘画更为鲜明。这是因为东方传统绘画(如印度细密画、日本浮世绘)往往通过大面积平涂色块的强烈对比来表现空间层次和明暗光线,凡·高的有些作品也精于此道。
王克举写生创作的终极目标,是追求中国艺术的核心写意精神的精髓——情景交融的意境。中国现代美学家王国维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宋元戏曲史》)王克举创作油画长卷《黄河》不是为了写景而写景,而是为了写情而写景。从黄河源到入海口,作品既保持着来自写生的实感,又突破了对景写生的局限,既不是名山大川的图解,也不是风景照片的复制,而是黄河精神的写真,是画家情感的表现。这幅油画长卷《黄河》也表现了画家眷恋乡土的淳厚质朴的性格,只不过他的乡土情结已经升华为更广大的家国情怀,变成了对祖国母亲河生生不息的生命的礼赞,变成了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的讴歌。2019年王克举完成油画长卷《黄河》之际,适值新中国成立70周年,这幅巨构也可以作为画家献给新中国70年华诞的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