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最早见郑金岩先生的作品是在中国美术馆,第十届全国美展上的那幅《八大山人像》让我印象很深。之所以印象深刻,主要因其是对那幅已然符号化了的“个山小像”所进行的再造与延伸。媒介与时空的转换令我对画中的人产生了一种既熟悉且陌生,但陌生感过后而又显出亲切的感受,从而与那个被附加了精神寄望的“神”拉近了距离。“人性光芒,骨肉支撑,神性尚存”或是对他作品所给出的我所认为的恰当评价吧,精神层面与现实世界之间那恰当的距离感,在我看来殊为难得。
刘梓封:
先来谈谈您笔下的“四僧”吧。四僧是中国传统水墨画家的代表,近代及至当代的很多水墨画家曾对他们的形象与故事加以表现,而您作为一位油画家,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驱使您去为他们重新造像的呢?
郑金岩:
首先是对他们的艺术成就和生平、事迹感兴趣,并猜想他们的音容笑貌,进而产生用画笔表达的冲动。我的画室常年悬挂着托名黄安平的《个山小像》的复制品,据考证,那其实是八大山人49岁的自画像,就像你刚才所说,我每天面对它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精神的神性与现实周围的距离感。所以从2003年左右,我从“荷塘系列”中脱出来,开始画了第一张八大小像,一发不可收拾,并从“四僧”发展到整个晚明时代的一种精神的表现。
刘梓封:
无论中国画还是油画,对历史人物形象的再造都是人物画表现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画家的笔下,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其一:人物形象背被神灵化,过度美化的形象与本该有的血肉之躯形成反差;其二:那些画中的历史人物虽骨血具在,但却缺少某种精神气质,成了现实中的模特披了古人的衣衫。显然,要能够落于两者之间才是恰当,但这样的平衡似乎并不容易建立。在我看来,您首先还是把他们拉回到人本位的层面来表现的,且并非是对形象特征的简单架构,而是赋予了他们恰当的具有传统文化特性的气质,同时又更加着重的去展现他们的精神状态。所以很想了解,您对于四僧中每个人的特质与特征是如何理解的,其中每个人之间又有哪些显著的不同?又该如何去加以艺术化表现?
郑金岩:
你理解得很准确,我的着眼点主要是表现他们在那个巨大的时代变迁中的精神状态,个体生命中的焦虑、迷惘、欲望、自我分裂的痛苦与挣扎,他们之间的特质既有相同的东西,又有着显著的不同。我主要是研读一些他们的生平史料,和我对他们个人的理解和想象加以艺术的发挥,是我心目中的“四僧”。我并不是要完全还原历史,表现他们只是一个借题,一个隐喻,我希望我的画面充满着当今时代的质感和强度。
刘梓封:
四僧中八大山人与石涛是有画像留存的,显然您的作品也是参照了这两幅画像中的形象而进行的再创作。而渐江与髡残没有画像可作依据,但渐江的清逸脱俗与髡残的桀骜孤冷还是反映在了画面之中,那么您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或文本信息来重树这两人形象的呢?
郑金岩:
八大山人和石涛历史上有画像留存,髡残的“自写小照”也保留了下来,那就是上海博物馆收藏的《金陵诸家册》中的一幅,但是做为点景人物出现的,髡残身着布衣,蓄发蓬头,完全融进荒寂幽深的景物中。弘仁的画像历史上没有保存下来,但同时代的师友汤燕生见过弘仁的画像,并曾题诗描述“貌出冰雪影,茗柯多瘦削”,刻画了弘仁的清寒之貌和精神气质。
我认为历史上有无肖像流传下来,并不重要,有时通过他们留下的绘画作品、诗文集等更能发挥想象空间来完成我的塑造。
刘梓封:
从四僧到崇祯帝,发现您对明末清初的这段历史很是偏爱。这其中不见英雄形象出现,反倒都是现实世界里的失败者,所以每个人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伤逝悲秋之感。但他们又都带有着某种特别的力量,或是反叛现实,或是漠然于眼前的世界,在他们做出一个个看似必然的抉择之后,那清癯冰冷的肉体中却又放射出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同样带有英雄主义色彩,或可定义为:“殇逝英雄主义”吧。所以请问,在您创作这些作品时,是否已然将他们设定为一个个英雄式的人物形象?同时在您的内心中对他们又是如何定位的?
郑金岩:
我对中国历史上两段时空最感兴趣,一是春秋战国,再一个就是明末清初,特别是后者,在一个大的历史动荡时代,民族、家国个人缠绕在一起,残酷的现实侵入了每个人的内心。
人与命运的冲突很尖锐地在这个时代体现出来,在抉择面前,古代文人孱弱的肉体中放射出强大的精神力量。但我并没有赋予他们任何英雄主义色彩,相反我认为他们每一个人在命运面前都是一个失败者,他们的挣扎、惶惑、怀疑、漠然、迷醉等都被历史的大虚无所浸透。我用笔深入到他们的心灵中,仿佛穿透了历史的层层迷障,与被画者的精神体验相碰撞,呈现对时代风云和精神思想的拷问,在现实与梦幻中,穿透灰尘般的空间,通过历史的痕迹来触摸当下……
刘梓封:
平面化的中国人物画表现往往不能尽显人物的主要特征,而油画的透视、光影、色彩、造型等方面更能将人物形象作立体化展现。您是一位油画家,但我发觉您试图去除掉油画表现中的一些主要环节,而仅将其视为媒材而已,在表现上甚至于更趋向于平面化处理,运用很多传统中国画的形式与方法。那么请问,您如何看待不同媒介与方式方法之间技法的保留?另外东西方绘画在人物画类型中又该以何种形式加以融合呢?
郑金岩:
我不是一个历史画家,题材对我来说是一个起点,通过它达到我所要追求的绘画境界。对题材内心体验的深度,决定了画面感染人的程度,同时,绘画语言的深度又反过来决定绘画精神的深度,它们是一体的。
我上大学时,学的是油画专业,但一直对中国绘画艺术很感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两种媒介与方式方法自然会在我身上有一个融合,这种融合我现在不希望它是刻意的,它不是一种计划而是一种本能。虽然偶尔有时画画水墨,但我觉得油画材质的表现力如多层覆盖,反复罩染,浑厚的肌理还是更适合自己,我用粘稠的颜料涂抹,反复尽力地捕捉一个意象,在混沌中沉淀,画面就像一个个窗口,我窥视者,似曾相识那一个个执拗而高贵的灵魂。
中国绘画的核心精神是“意”和“神”。这种“意”是兼容着乾坤天地之大道的一种宇宙精神,西方现代艺术也讲究“意”,但它主要表现为个人的主观精神。作为一个当代的画家,应具备的文化内涵和素养,一是对西方传统绘画和现当代文化运动的了解、认知和实验,另一个是对深厚、久远而极其丰富的民族文化有一个重新认识、学习、融会贯通的开放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