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云表
油画作为一种艺术样式、作为画家的一种表现载体,犹如语言和文字,自有其语法、修辞和体裁。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即在推崇真实再现的写实主义为绘画主流的年代,写实油画已建立了相对完善的属于自己的语言体系。而邱瑞敏正是以一位优秀的写实主义油画家的身份进入人们的视线、引起广泛的关注。他早期的油画创作,以长期以来积累的学院派的深厚功底、准确的造型、完整的油画关系,以及对艺术的诚挚感情,使他具备了驾驭创作大型作品的能力。在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期,创作了《海的召唤》《祖国大地,山花烂漫》《战火青春》等主题性作品。他在作品中把握住能够调动自己创作激情的契机,以一种理想主义的情怀来表现火热的现实生活,一直保持着高涨的创作热情和真诚的创作动机。而他创作的切入点,则总是努力坚持画家主体的情感体验来净化现实,强化个人内心的主观世界,摒弃矫饰虚假的现实主义和夸张造作的情感,在对技法追求的同时,更关注对感情力度的投入和对真实的表现。这是他性格和气质所使然,也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意趣在起作用。
在这一时期邱瑞敏创作的主题作品中,虽然比较注重绘画的文学性,但在绘画语言形式上则表现出鲜明的创新意识,更加强调色调和线条对已画面的表现力度,关注提高色彩的纯度与饱和度。在表现手法上,没有当时习见的简单地将西方油画的写实和中国民间绘画因素拼凑出“民族化”的机械倾向。相反,邱瑞敏将这些作品作为他探索新的绘画语言的实践机会,自觉地用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对当时仍然盛行的苏式现实主义油画进行改造,既对作品题材所规定的场景倾注他从未或缺的热情和真诚,同时又不失时机地进行着自己对油画语言的创新、探索和追求。
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时间会改变他思考和观察事物的方式,感觉也会随之发生变化。绘画语言和艺术风格同样会通过自身适应新的时代精神而改变。以“85美术新潮”为标志的现代美术运动,为中国艺术家们提供了这种变化的最大可能性,也使像邱瑞敏这样的、已经卓有建树的成熟的艺术家面临新的挑战。很多与他有着相同经历的画家,把新中国成立以来占主导地位的苏联学院派转换为法国19世纪新古典主义的精致画风;或者是以乡土风情为主题,转向带有自然主义倾向的乡土现实主义;抑或是折衷于现代主义和写实主义,形成超现实主义的风格。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只是邱瑞敏没有走上这条路。他既不想去满足社会遂于精湛逼真的绘画技巧的视觉期待,也不想过人地偏离自己原已形成的审美趣味,而是更着力于在作品的精神指向上朝写意性、抒情性和中国传统审美意象靠拢,建构起适合自己的绘画语言风格。
闻立鹏曾将油画艺术语言体系分成5类,其中对“意象语系”作了如下阐释:“在吸收西方古典技法的同时,又接受表现主义的观念,融入中国书法和大写意的意趣,重写不重描画,更强调主观的表现和抒发。他们引入了诗的意境,在抒情写意中或变形或变调,笔随意行。”以此来观照邱瑞敏近年来创作的油画作品,正可作为一个具有范例性意义的个案来看待。在这些作品中所体现的审美意象,是一种具有当代品质的在表现性写实中所感受的真实。它不是物象客观真实的呈现,而是通过自身的体验,从物象中提取最触动人心的情感所感受的真实,通过书写性的线条、删繁就简的构成、夸张的色彩和突出主体的图式等绘画语言形式,实现对客观物象的主观把握。在主体精神与想象能力上超越客观的形似。展现出一种被感觉的,在精神层面的真实。
在邱瑞敏的作品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从审美意象入手融合表现主义绘画语汇。
这是他在写实主义绘画的基础上所寻找的表现主义的经验预言,与此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当代视觉经验。而并非是为形式而形式。写实主义在艺术上注重体验,表现主义则更强调主观情感的表现和抒发。但写实主义从来不排斥表现主义,表现主义也不一概否定体验。两者尽管有显著区别,但也能达到兼容并蓄,融会贯通。正如我们在邱瑞敏的作品中所看到的,他是以写实性为基本手段,而有意识地加强表现性倾向,在这种加强中,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在写实油画中色彩上的优势吗,更多地采用了单纯、饱和的颜色,组成绚丽、高调、和谐的交响,画面形象通过色块的并置和对比进行构成,透视关系也更多地依靠色彩的布阵变化来达到,使画面异常热烈生动,从而得以最大限度地展现感觉的直接和心灵的真实,袒露自己的内心感受,与他以前的精致、圆熟和细腻相比,显得更潇洒,更自由,也更朴拙老辣,因此便于自己更直接地表露他真实的情感和个性。
几年前,由中央美院和上海油雕院共同举办的,以优化形式纪念齐白石诞辰140周年的活动“白石*油纪”,潘公凯专门著文提出了中国油画“写意性”的命题。他说:“西方艺术的现代发展,抛弃了再现性因素、显性的形式美因素和技艺性因素,而寻求摆脱了物象模拟之后的纯粹化的视觉体验和精神表现,这就与中国画那种追求笔墨与心灵对应的艺术理想有了接近和对话的可能性。”邱瑞敏作品中所追求的表现性的写实,对生活,对自然深刻而独特的感悟,从现实返回内心,与一种隐藏着的视觉心理暗示相呼应,兼具中国传统文人精神和现代意识。他所控制的画面,更多的是整体的把握,对细节通常不作深入地刻画,自然色彩被高度概括、超然物外。在画面上疏落有致、挥洒自如的极具情绪化的笔势、笔触和迹象,持续不断的表现造型与色彩交替转换,由此形成的极其个性化的视觉表现,成就他自在创作心态的需要和显露,让人体会到他在创作时情感得以淋漓尽致、无拘无束地释放和宣泄,心灵受到温柔安抚的状态,以及在这种语言形式背后所蕴藏的生命状态和感情方式。
近些年来,风景画一直是邱瑞敏情有独钟的绘画样式,也最能体现他表现性的写实风格和意象审美的旨趣。在近年来的《老屋情怀》《被大风吹动的景色》、《纽约郊外的意象》等风景画作品上,他更多、更率性地在画面上出现他“写”的笔触和迹象。这也是他的油画写意性得以实现的表现性语言的中介。他用中国传统艺术中书写性的线条和笔触,以抒发明朗、宽阔的意兴,营造充满诗意的境界。笔触和迹象的作用已不再是帮助形的解读,而是淡化形的具体性,渲染出他对大自然的感悟。这是他在油画创作过程中主观性高扬的成功。近年来,他的风景油画,已不拘泥于透视、明暗、色彩的客观真实性,而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并且由此出发去追求他心中的大自然,一种“神似”的,精神化的大自然。他在不断地尝试变换角度,对大自然进行多方位、多层次的观照和剖析,针对性地对物象做出审美判断,来决定自己的取舍和选择,以充分表现自己对于物象的个体体验。他的风景油画,并不仅仅是特定时空下结构和空间的常态表象;他的视角,更多的是关注如何突出物象的内在和谐,以及显现客观的质感和分量。
在几年前,邱瑞敏还创作了一组女人体系列的作品,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可视之为是他的风景画的外延。大而言之,风景无处不在,即如人体更是一种大风景。他的人体画尽管也是在写生中完成的,却不同于通常的以写生手段完成的人体画,他将对具体人体的描绘以概括和简约的造型、单纯和强烈的色彩、写意性的笔触,上升到对人体的普遍性的表现。把原先对人体的一般性的审美描绘升华到内在的和谐与理想美的高度,达到一种永恒性的追求。体现了他表现性写实油画的力度、丰富性和特殊美感。
现实生活的丰富性是无限的,它永远为我们提供新鲜的感受去创造新的形式。从这个意义来说,现实主义油画依然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但是,在当下多元并置、张扬个性的创作语境之中,每个画家都有着多种可能的选择,来为自己营造一种适合自己的、真正自主型的创作生态。邱瑞敏油画艺术风格的转换以及表现性写实油画语系的建立,既是出于他内心的需求和不由自主,有着绘画语言发展上的自在逻辑,在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之中完成;也是他从现实主义的油画传统出发,在实践理性的基础上,不断发掘自身的发展潜质,赋予其新的内涵过程中的自主选择。他在表现性写实中感受真实,从而使他的油画创作永远充满新鲜的艺术生命活力、不断有新的感受,通过他的视线进入那个生活之树常青的世界,为他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