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
至今,老同学陈和西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就是朴素两个字。
1978年3月,我们同时考进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成为同学。陈和西来自湖南,读书之前做了好几年工人,自有一种与工厂相关的典型在。我则做了多年知青,在广州郊区的从化民乐茶场,似乎多少也沾染上泥土的习性。
工厂的典型是规矩,农村的典型是随意。
四年大学生涯,在我印象中,同班同学似乎没有一个像陈和西那样的规矩。他从来不争什么,只是认真地作画,认真地完成作业,认真地听老师说,认真地观赏同学的作品。成绩很好时,他只是淡淡地一笑。成绩似乎不够理想时,他也没有多少抱怨的情绪,更不可能出现所谓痛改前非决心努力的表情。他一直就那样,除了朴实就是朴实。
很多时候,同学们围在一起讲笑话,乐呵呵的,陈和西不讲,只是在一旁认真地听,认真地笑。那种那个年代特别洋溢在个别同学身上的让人一见就眼发光的“才气”,以及伴随这一“才气”而来的一脸的无言的骄傲神情,从来没有在陈和西那里出现过。以至于,相当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这就是“工人阶级”的特点,朴实,朴实,最后仍然是朴实。
对比起来,我应该就没有他那么朴实。当然,那个年代,朴实似乎不是一个值得表扬的性格。甚至,如果过分朴实,那就很可能意味着缺少“才气”。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对于我们学习油画的年轻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没有才气”更可怕的事了。那个年代,万象更新,什么都能引起同学们的惊讶。日本一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警匪片《追捕》,居然就会让全体大学生永生难忘。
那个年代,我们都想着如何才能有“才气”,如何避免没有“才气”,以至于对“才气”的崇拜,会成为一种时代精神,深深地浸染在我们的灵魂当中,让我们,即使没有“才气”的学习艺术的人,至少要装出一副“才气”的样子。
在我印象中,陈和西却从来没有装过。他入学第一天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毕业的时候,也同样是那种样子,以及那种表情。
毕业以后,同学们各散东西。陈和西回到湖南,分配到岳阳工作,做艺术老师,一干就是很多年。
那个年代,广州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经济狂潮席卷每一个人。油画系的学生大多都不去画油画,而是做设计,搞装修,画壁画去了。我想湖南大概没有广州那么幸运,而湖南之北的岳阳,就更不可能有什么让人着迷的机会了。
今天看来,机会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有时,没有什么机会,只能干自己最能干的事,反而会造就未来的机会。
很快,我在《连环画报》上看到陈和西用油画创作的连环画作品。很别致,很出彩,构图、色调、人物,有一种独特性在,让人眼前一亮。关键是,和我所熟悉的陈和西在读书时的风格大不一样,似乎内里透着一种境界在。
又过了很多年,知道陈和西回到长沙,当了教授,在湖南知名度越来越高,而且名声已经漫延到整个中国油画界。
这全是因为他的作品,有一种陈氏的特点在内里闪光。究竟是什么特点?反正,和以往我们所熟悉的那种写生式的描绘大不一样。当我仔细观赏陈和西的作品时,我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种和我们以往所熟悉的样式完全不同的风格。
我不想用“风景”这个概念来述说陈和西的作品,尽管他的作品,至少绝大部分的确是一种“风景”。我甚至觉得,仅仅把他的创作归入“风景”,似乎低估了其中的价值。
我们这一代人,包括我们的老师辈,包括我们老师的老师辈,甚至包括一百多年中国的油画的历史,都特别无奈地在中西之间游走,很多时候还是挣扎。一方面,我们惊异于西方油画所达到的那种写实的高度,那种色彩的亮度,那种述说历史的程度;另一方面,我们又深深地以为,那是人家骨子里的东西,不是我们血液里流淌的东西。
中国艺术的独特性举世无双,但我们偏偏生活在一个“打倒传统”的革命年代之中,使得这一份艺术的独特性变成极其沉重的包袱,压得几代中国艺术家艰于呼吸。
几代画人,特别是学习油画的人,既不满于传统的样式,又不愿意拜服在西方人的趣味中。几代画人,从来都特别想把西方的写实学到手,然后,创造一种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油画。
“油画民族化”就是在这样挣扎的背景中产生的。偏偏这个“油画民族化”的问题是产生在革命飞越的激进年代,使油画深深地打上了政治的烙印,以至到了极端的时候,变成一种“红光亮”的宣传画。而所谓的油画韵味,就消失在这种宣传的追求之中了。
我们这一代油画家比上两代油画家幸运的地方是,政治终于给艺术松了一下绑,我们可以不再沿用宣传的套路来推进中国油画的发展。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忘掉了“油画民族化”的问题。我们,至少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时,希望我们的油画有“洋气”。
八十年代初,陈丹青出国以后,写了一篇文章寄了回来,给中国油画界当场一个耳光。他说,出去看了人家的油画原作以后,才知道我们的手势全给学坏掉了,已经无法学到“地道”的油画。尽管他无法说得清楚什么叫“地道”,但并不妨碍油画界对这一言论目瞪口呆。
这说明油画进入中国百年以后,正在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这一考验落实到陈和西和我这一代油画家身上,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概括起来就是“油画民族化”。
当然,我们已经不会这样提出这个问题了,“民族化”这个问题太政治化了,也太模糊了,反而抹杀了油画进入中国以后所面临的真正问题,那就是,如何使油画变成中国人的一种表达方式,从里到外都浸透着中国人的情思与感受。我想,这才是陈和西所希望解决的油画的重大问题。
当然,陈和西有他的解决之道,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回答。
他的作品是景色,有一种抒情的本性在,发乎性情,出自内心。但是,他的作品不是那种西式的“风景”。“风景”这个译自landscape的中文词,不能准确地表达陈和西,以及与陈和西有相同感受的新一代油画家的审美目标。中国传统艺术就从来不这样称呼。我们叫“山水”。在这里,“山水”既是具体的画种分类,又是一种精神性的象征表达。同样,基于对书法用笔的依赖,中国画人也不把作画叫“画”画,而是叫做“写”画。
从“山水”到“写”,意味着艺术实践本身就是一个体悟的过程。我想起宗炳《画山水序》中著名的论断,在他看来,“写山水”只是一种“卧游畅神”的过程而已,描绘物像从来不应该成为画人的目标。
清中叶的画人邹一桂也明确表示,尽管西人的油画逼真写实,但“全不入画品”。那么,在他心目中,什么才是“画品”?显然,在画中表达了苏轼所说的“常理”,或者“写”出了苏辙所强调的“真空”,画才能够进入“画品”。
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画以抒其情,非如实描绘,才算得上艺术。
经过长年的实践,上述美学问题一直缠绕在陈和西的内心。我猜想他之所以努力推进“山水油画”,是用这样一个嫁接了中西两边的含义,而又以中义为主的混合型概念,来表达他的长久的追求。这种追求,概括起来就是,如何才能创造出一种东方式的艺术样式,而在手段上又是以油画的媒材为平台。因为只有这样,油画才会成为中国艺术家自己的语言,才能平等与西方艺术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
这就是陈和西的成就之所在。他是实践在先,理论思考在后。或者说,他在个人的实践中努力贯彻一种东方情思,让油画这一外来画种真正扎根于中土。
就陈和西的油画来说,我觉得他的艺术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陈和西的画面有一种内在的构成感。他常常喜欢使用方构图,在一种长宽比例一致的框定下,让画面所出现的母题均呈现出一种严谨的秩序感,一种有限度的变化,而在效果上却又达到了极其丰富而错落有致的感觉。坦率说,这里实在是包含着一种艺术的高度,于简洁之中,让变化近乎无限增长般地在视觉与观赏中自然达成其效果。
其次,陈和西用色极其讲究,有一种他本人的特色在。色块不仅是他画面构成的重要方面,而且还是他所创造的一种油画语言。一方面,他是在用色域进行构成,画面的简洁感和有限的色域排列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他又用模糊边界的方式,让色域之间产生自然的交错感。在这种情况下,色调的微妙对比就显得特别重要。
在这方面,陈和西自有他的体会,他总是在色相互补和色域的饱和度之间作细微对比。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看他的油画作品时,既有明确的色域对比,同时又能体会到一种微妙的色调的原因。
再其次,尽管陈和西画的是自然景色,但他却对自然景色作了平面化的处理。在这里,表达深度不再是他的目标,至少不是他唯一的目标。明确这一点非常重要,既让绘画的本质得以张扬,又使自己走上纯然抒情的情思之路,用以表达自己内心对于自然的感受,而抛弃仅以描绘物像为主的西方手法。
自从格林伯格在上世纪中提出现代主义绘画在于平面性之后,油画界诸人对平面的意义做了多方探索。格林伯格的意思是回到绘画本身,而不要被深度所迷惑。这是针对西方五百多年的深度绘画的传统所做出的反抗。
当然,陈和西不是反抗之人,而是本着内心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在反观自然情怀的过程中,他日益明确地意识到,就油画来说,深度的确不是目的。甚至,过度追求深度的描绘,会严重影响艺术家的发挥。
最后,陈和西在描绘上,也就是表现性语言方面,用了很多力气,下了很大的功夫,试图创造出一种既属于他个人的、又能突显油画魅力的方式。在这里,让陈和西迷恋的正是油画作为一种材质的力量,其色层的处理,厚薄对比,流畅与板滞的交错,流淌与堆砌的互用,让画面呈现出一种看似单纯、实际上却隐约复杂的视觉性,从而让油画成为油画本身。
也就是说,在这里,陈和西对描绘进行了相应的变革,不再以描绘为目的,而是把一种源自于中国的“写”的传统引进了他的作品中,通过“写”本身而让物像若隐若现,而仅止于趣味的表达,去掉过度的描绘。
概括起来就是,构成感、对色域的独特处理、平面性,以及突出“写”的意味与特质,很好地构成了陈和西油画艺术的审美风格。
我想,当陈和西把这些审美的特质和谐地呈现在其创作中时,一种属于陈和西的风格,一种陈和西的趣味,一种意态天成,就具有了某种普遍的意义。而这一意义,在目前中国油画界的“写意”与写生的风气中,显得特别重要,特别具有启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