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民安(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批评家、《生产》主编)
陈向兵的画面上常常由许多横线构成,或者更准确地说,画面有时候是由这些横线填满的。但是,这些横线并不是截然区分开来,它们往往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对一个块状的模模糊糊的分解,并且总是带有模糊的运动痕迹。这不是明晰而精确的安静横线,而是模糊的在色块中出没或者将色块进行切分的细碎横线。正是因为这种模糊性,这些线仿佛在运动之中,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些线条在快速运动,以至于它们变得非常模糊,就像飞行的箭一样让人难以准确地捕捉它的稳定形象,因此,这些线总是不纯洁,总是在改变:轻微的转向,轻微的色彩变异,轻微的中断,然后又快速地连接——这些线看上去是在水平方向上高速地运动,而且非常密集,就像水面上的波纹一样,一波一波,以平行线的方式横向运动。这些线从画面的一端很快就到了另一端,只是因为画框的存在而不得不停止了它的运动。但是,在画面内部,它们仿佛一直在运动,在时间中运动。而运动就是时间的运动,时间在运动过程中,在线条的水平面的飞逝过程中表露无遗。就此,这些线条不是为了勾画轮廓,不是为了自身的显赫存在,甚至也不是欲望的表达,而仅仅是为了画出时间,时间正是在这些线条中获得了自己的形状,时间通过线条展现了自己的气质和内在性。绘画因此呈现了时间的痕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关于线条运动的绘画,也是关于时间的绘画。在这个意义上,绘画是对时间的捕捉,是对正在流逝的运动着的时间的捕捉,是对此时此刻的捕捉,也就是说是对现在时间的捕捉。
但是,在另一方面,这又是对过去时间的捕捉。因为这些运动的线条,使得画面上的形象——无论是人物还是景观——变得模糊不清。它们在这些线条的快速冲击下,完全没有一个确定的形象。这模糊的形象仿佛被时间和历史洗刷过,仿佛它们来自一个久远的过去。就此,这些横向的线条,又从另外的角度将绘画引向了过去,将绘画中的形象带向了一种回忆的地带,绘画就此变成一种回忆的诗学。除了这些布满画面的线条之外,陈向兵还以透视的方式,甚至是过度透视的方式,来布置他的绘画空间,他将景观和人物都画得非常小,也就是说,他让它们在画面中后退,让它们出现在画面的远方,让它们往地平线的方向后退,就像一个电影镜头越拉越远,它们后退得越来越远(陈向兵的新作预示了这一趋势),以至于越来越小,小到快要在画面中消失了一样。正是这种后退,这种强烈的透视效果,使得绘画空间获得了极大的纵深感。但它们不仅是空间的纵深,也是时间的纵深。因为这种后退也是时间的后退,后退仿佛是要往历史的深处后退,往记忆中后退。
而这种后退,使得画面显得空旷和寂寞。空旷是由空间的后退所引发的,而寂寞是由时间和历史的后退展现出来的:历史带着时间的痕迹,以巨大的沉寂显身。这样,空间的纵深感,同时也意味着时间的历史感。一种关于空间的绘画,就此变成了关于时间的绘画:一种沉默无语的时间,一种凝滞的时间。我们知道,这是时间的另一面,是运动着的时间的另一面。如果说,画面中的水平面线条,画出了运动着的时间,画出了欣快的时间,那么,画面中纵深的空间,则画出了沉默的时间和伤感的时间。此刻,时间停滞了,巨大的寂寥出现了,伴随着这寂寥的历史伤感出现了。就此,再一次,时间获得了自己的形状:不动的时间。它也获得了它的另外一种气质:寂寞。
这样,我们看到了陈向兵的绘画中的两种时间形状,两种时间气质:画面上的无数的模糊横线使得时间作为现在的此时此刻在运动;同样,正是这种模糊的横线配之以纵深的空间,使得时间不断地往后回溯、退隐,一种过去的时间浮现出来,一种关于历史的记忆浮现出来。绘画就此获得了两种时间构成的张力:运动的时间和凝滞的时间,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欣快的时间和伤感的时间。时间在陈向兵的绘画中就以这种方式被并置起来。它们同时出现画面中,同时依附于画面中横向的平移的虚线。此刻,这种虚的线,这种运动着的难以抓住的线,却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能力:它一下子抓住了和确定了两种形状,两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的形状。
2013年5月1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