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林:风沙地头话丁昆
2021-07-15

1989年,第七届全国美展,丁昆创作的油画《沙风》获得铜奖,为河南的美术事业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为中原文化争得了荣誉,当年27岁的丁昆也成为中原文艺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和河南油画队伍的中坚力量。

新时期以来的五年一届的国展的获奖作品,给人印象相对深刻,特别是前几届,丁昆的《沙风》亦不例外,无论从生活的积累、思想的深度,艺术手法及技巧的运用,至今都是可圈可点。

童年的生活记忆,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几乎左右着他一生的艺术走向。常言道,小时候吃啥,一辈子都爱吃啥。那如初升太阳的金色年华诗意般的存在,是艺术灵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丁昆祖籍安徽阜阳,而其童年生活大都在姥姥家——河南中牟县东漳乡的一个村庄度过。东漳,典型的黄泛区风沙迷漫的窝地。

丁昆曾十分深情的叙说姥姥家的记忆:“…家就住在高高的黄河大堤上,那时,那里的水很多,成片成片的芦苇望不到边,芦苇里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嘎嘎叫的水鸟,水面上还有沙沙游动的水蛇,…引水时,黄色泥浆一样的水冲着岸上的草,河水里翻滚着的黄鳝和伸头呼吸的鱼,周围是浅浅的沙窝和高高的沙岗,细细干净的沙子上长着一丛一丛的柳棵,地里的叫叫蛐叫着,是很美的。”

“……庄稼长得并不好,稀稀的、黄黄的,比较小,麦子长得有一尺,一柞多高,但我非常喜欢,比那些长的肥沃的深绿色的庄稼实在是好看。还有长在地头的的各种各样的草,小虫比比、毛毛根、列列眼、狗狗秧、面条棵、麻格,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草,开着小小的、黄黄紫紫的花,收获的地里,蹦着的老飞头蚂蚱,被霜染红打白的秋草上的大白肚子叫叫蛐…… ”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经常刮风沙,风沙刮得大了,天都是红的,记得姥姥舅舅家的门缝、窗户缝都用纸贴着,尽管这样,桌子上凳子上还是有一层厚厚的沙土,从外面回来,先把身上鞋上的土打一打才能进屋……”

对农村一草一木的热爱、对农民的那种仰望的情怀,几乎超出了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的想象,甚至对于百害而无一益的风沙,丁昆也显得那样的亲切感的味道,这就是油画《沙风》创作的生活底蕴,这种深入骨髓的意蕴,是当下政府号召的“深扎”的体验生活不能同日而语的,前者是骨子里的,融化在血脉中的生命感悟,浓浓的滚烫烫的活性物质,后者则是吃进去的,能消化多少、吸收多少,真难说。好的作品每每都需要这样的境遇,每每都有着自画像或自传体的性质。《沙风》是丁昆童年生活的写照,或者说,是丁昆童年记忆的一种冲动,石锤般地落在了《沙风》的描述中,还有丁昆后续的《大草》《沙窝》以及《乡村记》之中。

丁昆军人家庭出身,父亲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如今92岁高龄老人了,胸前挂满了各种军功章,可谓战功卓著。丁昆15岁参军,17岁赴越南参加自卫反击战,金戈铁马的艰苦军旅生活,锻就了丁昆坚强不屈的意志和不依不饶的倔强品格,同时也引领丁昆走上了热爱美术、从事艺术学习与创作的不归路。我一直想从遗传学的角度寻找丁昆身上的艺术DNA从何而来,事实是他打小时候起看到《解放军文艺》和《解放军画报》的插图、照片和美术作品,是这些影响了丁昆,吸引了丁昆,培养了丁昆对美术创作的向往,参军前后均是如此。1985年丁昆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油画专业,在学院教授高泉、崔开玺、尚丁、孙向阳、张利等老师的教育中成长,特别素描工夫,其造型基本能力突飞猛进,敏锐的丁昆在学院三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对形与色的把控,几乎达到明察秋毫的的境地。

上世纪80年代,北京艺术思潮极为活跃,在油画领域,大概有三种力量。其一是文革前17年前苏联油画深刻影响的“苏派”,在全国各艺术院校的师资差不多属此范畴,军艺老师亦如此,这从丁昆的第一幅创作《鸽声》里可见一斑;其二是以央美靳尚谊先生为代表的学院古典主义,他们强调对西方油画正宗传统语言的探究,跨越苏俄,正本清源,即当时谓之溯源吧;其三以85新潮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浪潮,以年轻艺术家为主体,进行着对传统的批判及西方现当代艺术的借鉴与移植。三股力量的公约数是对文革极左文艺思潮的批判,对油画色彩的红光亮的反拨。丁昆80年代中期来到北京,来到热火朝天的漩涡,可谓是赶上了好时候,尽管他因为种种客观条件并未深度参与八五新潮的活动,但学院学习的环境依然优异。他没有文革极左文艺思潮的习气,没有文革前17年革命现实主义以及“苏派”的包袱,起步于一个新时代,踩踏着文革极左的空洞概念、僵化和虚假的艺术废墟,走向改革开放的艺术正道。

北京,文化圣地。故宫、长城、美术馆、音乐厅;美国劳申柏格的展览,法国圣洛朗的服装设计展,意大利男高音帕瓦罗蒂的演唱会,央美、工艺美术学院间的学术交流,等等,这些世界及中国顶级艺术活动及气氛,无限的拓展了丁昆的视野,无限地拔高了丁昆的审美层次。学院的三年,他如饥似渴的学习将自己的全部时间放在画室,放在图书馆。他亲近委拉斯贵支、伦勃朗、德罗克洛瓦、戈雅,却最终拥抱了乔托、弗朗西斯科、丢勒、荷尔拜因……理性、严谨、平面成为了他当时的信条。

丁昆离开军艺以后的一年多,转业来到郑州创作了《沙风》,北京三年的学习成果及时显现。平面、固有色、线等艺术语言得以巧妙的运用,更重要的是那画面的一股古典气息,一种殿堂品质,书法中称之为神采,“书之妙道,神采为上”(王僧虔语),气息也好,神采也罢,它是一种有着高雅文化修炼的真情的无意间的自然流露。没有艺术创作中常出现的种种杂念,如:做鬼脸、装酷、迎合、矫情等等,即古代大书家蔡邑所说“若迫于事”。

艺术创作难得纯净,似乎艺术界都清楚,但客观社会现实的干扰,无时无刻不在,能抵挡住的也极少。一生中千百回的创作构想中,能有几次像丁昆创作《沙风》这样的纯净状态!《沙风》即丁昆,丁昆即《沙风》。

风沙滚滚

独自守望

矜持、内敛

孤独、刚毅

典雅的独白

《西方现代艺术史》的作者,英国人里德说,艺术史就是一部视觉方式的历史。也即是说,现代艺术的核心是形式革命,语言翻新,它指导着西方近一个世纪的现代艺术的形式主义演变。在上世纪80年代步入画坛的丁昆,深知此意,并信奉艺术实践的第一要素是语言的更新。1987年创作的《婆姨们》,初试战刀,不能说没有生活底蕴的冲动,但其着眼点在于对写实绘画的样式的改造,或者说是后来《沙风》的艺术手法的预演吧。彻底放开手脚的行动是《红色的框》与《狗》,那是参加河南省青年油画家提名展的作品,是一次旨在搅动河南画坛沉寂格局的一次学术活动。现在看来丁昆的这两幅作品虽然有些无厘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味,然是积极向上的尝试,不破不立的举动。

真正进入状态是丁昆的《沙窝》与《大草》两个系列作品的创作。向外吸收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手法,向内借用中国正宗的书写即写意的笔墨传统,作品题材来自于丁昆神回梦绕的童年记忆的农村——中牟东漳的沙窝。丁昆画了许多中牟的村景,有十分写实的,有具象表现的,也有抽象表现的,统称为“沙窝”,都是充满着热情而画,蛮好看的。因为丁昆领我去中牟一些村庄看过,对于我当然是他不可能有的平淡。在这三类手法中,我以为最好的是抽象表现主义手法的《沙窝之一》、《沙窝之二》和《沙窝之三》等,它们画意浓郁,画品高贵,形式夺目。画面用几块朴素的土色块分割开来,有天、地、物之抽象感,近乎黑色的直线搭建出形式构架,是树、是房、是电杆?这都不重要,各式各样的直线的交织在隐现、疏密、正斜、长短、浑清、刚柔、干湿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韵律,让你想起沙窝冬日的冷暮和刚烈,一种痛的萌生……

《大草》系列,亦是抽象与具象之间的中国写意画一般,用笔洒脱、朴厚、肌理变化有序,还记得我前面提到的丁昆对姥姥家的长不好的庄稼以及田间小草的描述吗,正是这些童年的情域记忆的冲动,才有《大草》中的善良、温暖及幸福感的呈现。

源于生活又源于内心的《沙窝》及《大草》系列创作,可谓“造化入画,画夺造化”(黄宾虹语),正道之作,深挖下去,或许更加闪耀,只可惜丁昆没有在此逗留,一闪而过。尔后的《乡村记》中的许多农村风景之作,心态朴实,艺风平正,相比《沙窝》及《大草》,则少了侵略性。

新世纪,新思路,新挑战。信息化,互联网科技图像化,改变着人类的文化格局。在视觉领域,相机、手机、投影仪、电脑,及各种APP软件的操作,几乎彻底颠覆绘画的手工劳作。同样网络文学几乎使传统的长篇小说无人问津,快餐式文化取代了古典的人文交流,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令人担忧,今年新冠疫情无限地展示着当下互联网的恐怖与疑虑。敏感的丁昆20年前的世纪初就已经为此而陷入沉思,丁昆信仰“文以载道”的古训,同时也信奉提倡形式主义的里德的哲学。“如何与传统绘画拉开距离,能使当代油画图像化是我追求的,当代中国油画不应该还是几百年前的西方油画模样…如果那一天能使作品图像化了,事就成了。”丁昆如是说。

日趋强烈且一直放不下的当代艺术情结,使丁昆陷入孤寂与无奈之中,他认为曾经的《沙风》太古典了,刚刚撇下的《大草》与《沙窝》,农村与农民题材与图像化仍是南辕北辙,不着边际。暂且来个“自媒体”吧,以自己这没有任何缺陷,且有几分可人的容貌和敏锐而不失丰厚的仪表,将各种状态的摆拍使其形象图片化再移入画面中,如此,丁昆十分投入地画了一批大篇幅的《人像》系列。

《人像06.11》《人像06.22》都是很好的作品,他不但实现了自个儿所要的对传统绘画性的颠覆,实现油画的图像化的追求,同时顺势又将肖像画和自画像的传统概念进行消解,从绘制方式,取材方式彻底作以改变,虽然并非独创,也不失是自身的革命。以丁昆对造型的把握能力以及他作画的痴迷。那朦胧的意境、如烟的情怀、道不明的状态;迷茫、孤寂、无奈,还有骨子里的倔强,依是脱框而出。

《人像》的各种状态,是真实的,创作的动机是真诚的,形式是新颖的。或许因为不独特,里希特的浪潮太强势,兴致满满的寻找图像化的丁昆经历了四五年后,更弦易辙了,一次关于语言革命的尝试戛然而止,一次油画图像化的尝试鸣金收兵,以待来日......

油画移植到中国已有100多年历史了,先后四五代人的努力,风风雨雨。新中国之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批文化精英,李铁夫、吴法鼎、林风眠、关良、常玉等,他们留学西洋和东洋,他们传统文化根底深厚,对油画中国式改造的探索成效显著,至今仍是后学们的榜样。尔后徐悲鸿、刘海粟、董希文、吴作人、王式廓、罗工柳等先生有着不懈的努力,留下不少优秀作品。

董希文的《开国大典》作为中国油画,至今无人超越。它不属于任何西方的主义或流派,与西方各种艺术思潮毫不沾边,不搭界。中国人的事,用中国文化方式表达,中国人喜闻乐见的形式语言,成功如此。

罗工柳的《地道战》,是罗先生赴前苏联学习之前,50年代初画的,还有王式廓先生的《血衣》都被外国人称之为中国的土油画。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被西方封锁,罗先生、王先生他们似乎并不关心西方的现代主义语言与形式之争,与那门那派无关,他们掌握的有限的关于油画的知识与技法,凭着革命的意志与责任,硬生生地、真诚至极地画中国人的血、画中国人的骨、画中国人的魂,画中国人的情仇爱恨。其作品经典而且不朽。如果说,董希文先生的《开国大典》运用了敦煌壁画的色彩与线条以及民间年画的手法,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那么,罗工柳与王式廓两位先生的作品则是赤裸裸地中国农民的生命情怀的烙印,令人感叹。没有语言的语言,没有形式的形式,无法之法!书法中称之为“无意于佳乃佳”!

在京城的画坛,上下左右,老少男女,都齐声高呼语言是绘画的生命线时,戴士和先生说:“语言真的那么重要吗?”在北京的一次小型研讨会上我与央美院长范迪安先生邂逅,以此问他,范先生说,当然重要啊,老先生们都有了自己的风格,年轻画家能不急吗?我说,戴先生的话实际是指语言后面的东西更重要,范先生说,那当然,更重要……呵呵,我理解范先生是指语言的得来并不容易,需要道义、情怀和人格精神的长期历练。

因为体制与现实的原因,从2009年丁昆创作的油画《归祭》始,又回归到乡土,政府的倡导和个人童年诗性记忆的公约数就是生活的最底层,农村与农民。但丁昆拒接所谓的农村风俗画,人物形象面对前方似乎是古今的铁律,更是当代性的一种人生直面。在被列入政府的“艺术名家推荐工程”后,丁昆“深扎”多年,有大量的形象搜集与写生,创作了一批农民形象。而且在苦苦地探寻油画的本土性,背景的空白化以及中国画透视法的运用,足见其匠心独运,如图《乡村记.人物二》、《农家耕牛图》等等。他画男人,也画姑娘,但更喜欢或更偏重画媳妇,画大嫂。丁昆说,中年妇女最有滋味,她们养儿育女,孝顺公婆,伺候丈夫,屋里屋外全当家,更要承受男人外出务工独守空房的无奈……老人太弱,姑娘太涩,云云。也真是,丁昆笔下的媳妇们,绝非常人眼里的美女,她们是你特别熟悉的那种妇人,能够撑起一个家的朴实的,没有娇媚却有诚情的、生命力极强的农村妇女。如《乡村记,人物14》一样。

值得提及的是丁昆的2016年的《乡村记,人物1》,此作是2010年创作的《俩位媳妇》的变体之作,构图一样,尺寸相近。画面右边的年长一点的形象是同一个人物,画面左边,前者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且说这位青年女子,可以说是丁昆塑造的农民形象中最为成功和闪亮的一例。风沙与劳作把她身上穿着的和城市女子一样的褪色牛仔裤、白色板鞋、黑色的毛衣渲染出浓浓的泥土芬芳,一张纯洁的脸蛋显得平静泰然,微风吹乱的头发,你只想动手帮她梳理,黑色的手套保护着她那或许受伤的双手,一位没有粉脂气、洋溢青春体香,任劳任怨的健美女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令人向往!此作只是入选去年第十三届全国美展。轻浮年代,轻浮的评审,忽视了不少朴实而真诚的作品,丁昆亦然无语。曾记得,17世纪西班牙画家委拉斯贵支的伟大作品《纺织女》,作为宫廷御用画师,委拉士贵支以极高的热情和真诚的爱,精心刻画了一个美丽动人的纺织女工,是正在劳作着的后侧背影,脸蛋圆润,颈项柔美,背脊丰满,腰肢富于弹性,手臂舒展,裸露的脚踝让人怜惜......正是这一成功完美的劳动者形象塑造,使作品千古闻名。丁昆塑造的这位田间席地而坐的女子,何尝不是如此。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是中外古今的正道!

回归乡土后,丁昆画了《乡村记人物1》《两位大嫂》和《农村姑娘》等等乡村记系列人物作品,这些大多都是真正立得住的作品,耐嚼耐看的作品,他用新的视角展现当代农民的生存现状与心境,亲切而真实感人!或许是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人物内心世界的刻划,已顾不上对语言概念的思考,或者说此时丁昆在语言问题上处在无心插柳的状态中,是不是图像化了,语言是否不约而成?不知道,也不重要!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词)。敏锐、深邃、内敛不屈而有些孤寂的丁昆,自1988年从部队转业来到河南,在中原画坛驰骋30多年了,从20多岁的青年新锐到现在的艺术名家,学科带头人,提携了不少的青年学子,指点过大批的有为的后学,自己在艺术创作中,苦苦求索,成果丰硕,从不懈怠,随时清零自己的积累,寻觅着写实油画的当代与未知。

丁昆时时想起姥姥在风沙中去地里干活时的身影……

风沙吹拂

地头上坐着

俩位媳妇

她们平和与

淡然、和身后的

大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