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段江华画出了城市的物质感,画出了城市的肌理。城市,被抽象化为几个巨大的建筑物。城市的其他部分好像被建筑物吞没了,被建筑物的高度和庄严吞没了,它们只剩下隐隐绰绰的身影,一些矮小建筑和街区的身影。就此,城市的细节和丰富性浓缩成一团。这些城市(在稍早些的时候,段江华画的是单纯的建筑),空旷无人,建筑物是它的全部主角,这些建筑密密麻麻,相互挤压。建筑物的挤压通过颜料的堆积越发显得挤压。颜料反复地堆积反复地涂抹,城市就越发显得挤压,越发显示出它巨大而拥挤的物质性,越发显示出物质本身的厚度和强度。这些城市和建筑物,像是置身于一片荒漠中,被一片阴霾的天空所包围,墓气息沉沉。城市,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物的怪兽。在此,建筑和物质本身既构成了现代城市的风景,也成为绘画的风景。在这个意义上,风景,不再来源于高山,森林,树木,河流,和大地,而是来自于现代的水泥和钢筋编织而成的高楼,这些高楼成为新的风景,新的“自然”。似乎,这些建筑物已经脱离了人工之手,而变成了自在之物;似乎,它是自然生长的,是自然界的遗物;似乎,它与人并没有关联,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之中。在现代城市中,确实,只有物质和高楼,只有物质和高楼萌发的奇观,激情,伟岸,重新激发了我们一度丢失的崇高。在这些绘画中,城市替代了自然,重新激活了崇高。在这样的城市和建筑面前,人们有时候会发出惊叹,就如同我们曾经习惯性地在高山和大海面前发出惊叹一样。人工的世界,成为一个新的自然世界。
也不再是日常起居的城市,不再是有生活气息的城市,不再是有人流,有车马,有欢笑和这种崇高和惊叹,正好是由静穆激发的。段江华抹去了城市的喧嚣,抹去了噪音,激情和运动,这个城市,没有人,只有建筑;没有细节,只有轮廓;没有色彩,只有晦暗;没有叫嚣,只有肃穆;城市,处在一种奇特的安静状态,一种闭锁的状态。它们似乎脱离了人间气息,脱离了世俗气息。而变成了一种顽固的墓碑。这些建筑物,好像是来自千百年前的历史深处,一直矗立在那里;也好像来自未来的某个时刻,作为未来的一个构思,一个幻象存在在哪里。它们如此地厚重,如此地晦暗,如此地静穆,好像被时间所长久地风化一般;建筑物似乎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在风雨的颠簸摇晃中艰辛地存活下来。但是,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建筑物,既非昨天的,也不是未来的,它们恰恰是今天的,它们是对今天的铭写,是对这个时代的记录;但是,这些建筑物,失去了它们的功能性,在此,它们不再是实用性的空间,它们不是一个运动场所,不是一个信息空间,甚至不单纯是一个政治单位;而城市,哭泣的城市。这些城市和建筑物,在此,是作为一种象征出现的,它们恰好是这个时代的权力,荣耀,财富和光芒之所在。它汇聚了今天的抱负,囊括了时代的总能量,它们是今天的欲望和意志的大爆发。城市和建筑,表达了人类在今日的能力巅峰。这是今日的奇观。这些画,一方面将城市的某一个瞬间,某一个空间,某一个场所,某一个片断,某一个建筑物具体化(我们能清晰地辨认出这是哪一个建筑,这是城市的哪一个片断),它们正是能力巅峰的具体化;另一方面,又将城市的其余部分省略掉了(我们无法辨认那些细节,那些日常城市的细节,那些城市的日常生活的细节),或者说,这些被画出来的建筑物如此地突出,以至于它将别的建筑,将城市的其余部分压制住了;只有这些宏大建筑物,尽管它们构成城市的微小片断,但它们才变成了城市的象征:它们的高度,庞大和野心,构成了城市的形象,构成了城市本身。城市似乎只有在巨大的体量和高度那里才获得自己的形象。这些突出的建筑物所凝聚的光芒,就是现代城市的内在光芒。但是,在这些画中,这所有的光芒都奇怪地收敛了――段江华将它们画得越来越厚重和灰暗。那些能量,权力和荣耀变得寂静无声,好像被历史的河流冲刷得干干净净。就此,这些绘画上的建筑物,与其说是今天对今天的辉煌记载,不如说是今天对今天的纪念;它们好像是在千百年后绘制而成,是在千百年后对今天的观看。透过这些绘画,这些今天的建筑物,反而变成了肃穆的遗址。一种关注今天的绘画,一种将现时代作为对象的绘画,就这样直接将今天送进了墓碑之中,直接让今天成为遥远的过去。今天,居然是在今天就成为凭吊的对象。
这是一种特殊的历史观:事实上,所有的辉煌,所有的荣耀和光芒,都会变成碑文,都会成为历史。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我们在创造历史,毋宁说,我们都在创造废墟;或者更恰当地说,所有的野心勃勃的历史,所有历史的辉煌,最后都会以废墟的形式留存下来。今天的雄心勃勃,今天的欲望和气魄,总是被镌刻进物质性的丰碑之中。事实上,历史中的那些欲望和抱负,不都是寄存在物质性的丰碑中,然后逐渐变成了废墟?或许,意志总是要通过物化的形式出现;或许,人们意图通过物质性的丰碑建立自己的不朽;或许,人类总是通过厚度、高度和宽度将自己安插进文明之中。但是,历史无一例外要将这些厚度、高度和宽度吞噬,无一例外地要将这些意志的丰碑和建筑的丰碑谱写成晦暗――至少要将它谱写成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