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颜 ——韩宝生的画
2021-07-17

张渝

 

素颜不是表情而是境界。在充满表情与动作的当代画坛,素面朝天的韩宝生显得有些落寞。但是,绘画的质量不在于色彩的强度,而在于境界的宽度,不在于情绪的高低而在于整合艺术经验的智力的高低。诗人杨炼说:“简单的诗是不存在的,只有从复杂提升到单纯的诗。对具体事物的分析和对整体的沉思,使感觉包含了思想的最大纵深,也在最丰富的思想枝头体现出像感觉一样的多重可能性”。

经历过提纯、整合的“素颜”——韩宝生的那些画,究竟在哪里包含了思想的纵深以及想象的丰富?

一、宁静。当方立钧、岳敏君、杨少斌们的所谓青春绘画只是通过肌肉的感觉来倾诉自己思想的简单时,韩宝生却以中年的内敛与沉思而进入了自然的深处。在韩宝生的作品里,我们可以体验到生态学家利奥波德倡导的“土地论理”。所谓的“土地论理”是说人类只是由土壤、河流、植物、动物所组成的土地社区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个社区中,所有成员都有其相应的位置,都是相互依赖的。在生物进化的长途飘泊中,人类只是与其他生物结伴而行的旅者。

缘于这样的旅者身份,韩宝生的作品总是带有散步的倾向。他的笔从不激越,也不急迫。在散步之中,他把空间、时间和思想融为一体,让身体的脚步与自然和精神的脚步同行,从而使得自己的散步在行走之中印下宁静的意义。《春雪》、《早春》、《正在消失的二府庄》等作品都是韩宝生散步之中的所见、所感、所记。令人感动的是,韩宝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脚步而惊扰了自然的宁静,他静静地来,也静静的去。他的创作方法与作品境界让我想起了桑德堡笔下的《雾》。这首诗全文如下:

迈着小猫的脚步

雾来了

它静静地蹲坐着

看看港口

看看城市

然后再走开去

无言的宁静之中,韩宝生的嗅觉极其发达。据说,崇尚自然的梭罗在半英里外就能察觉到杜鹃花的存在。他的名著《瓦尔登湖》也因了这样的嗅觉而成了“真实的生活”。因此,宁静之中,韩宝生通过画面强调的不是视觉而是嗅觉。他的笔下,讲求的不是造型,也不是色彩,而是自然的味道。

二、静观。静静地游走,静静地观照。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当我看到马未都以“观复”名其博物馆时,真得有些不以为然,因为他太忙碌、太辛苦。万物静观皆自得,在他那里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一种生活理想。如果说,这种生活理想在马未都的豪宅里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奢望的活,那么,身为西安美术学院副院长的韩宝生则在散步之中回到了中国特有的审美方式,那便是“观”。对于视觉艺术来说,任何一件艺术品都有观的元素。但是,少了“静”字的观,往往多的是人籁而非天籁。这里,我要再次谈论方立钧们的作品。为什么还要谈论他们呢?因为他们的“观”多的是人籁少的是天籁。他们的作品通过肌肉的运动固然有力地倾诉了自己意识形态的针对性,却也因此少了天籁的声音。而不动声色的韩宝生则“过雨看山色,随山到水源”。他观注的不是细节,而是整体。即便是《绿色的椅子》这般具象的作品,他也只是静静地观,并在静观之中抒发自己的宇宙人生之叹:“乾坤千里眼,时序百年心。”

“观”字相连而成的词是“观看”与“观赏”。在静“观”的散步中,韩宝生因了赏的资态与心情,而有了“自得”的优越。基于此,他作品中的“百年心”便不因时序的沧桑而喟叹,而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三、谣曲。自得之中,最易出现的是谣曲。除了必要的技术因素,比如色彩的亮度,画面的完整性等,韩宝生作品的另一亮点便是自得其乐的谣曲。土地、树木、海峡、田园都是易于哼曲的所在。哼唱之中,作者渴求的不是舞台之下的掌声,而是内心深处的“沉潜往复,从容含玩”。如果说美国的哈德逊河画派的艺术家们还在风景之中渴望讲述故事的话,那么,韩宝生的作品则只有谣曲与心情。他的创作中,少有杜兰德《群树》的荒野,也少有邱吉《尼亚加拉大瀑布》那般的壮阔,而是自顾自地吟唱。这一点,颇多魏晋名士的遗风。也正是从这里,我发现,作为油画家的韩宝生在骨子里有着浓烈的文人情怀。

然而,传统文人的文化情怀从来就有“刑天舞干戚”与“悠然见南山”两种。作为行政领导,韩宝生的作品本应是“刑天之舞”型的。但是,艺术就是这样奇怪,它总是在职业与志业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对自然的色彩、气味有着独特感受的韩宝生总是在并不阔大的画面里哼唱。他的静观、哼唱或多或少地影响或说损害了他作品中的深沉,阔大的境界,但他并不介意,并在不介意中形成了自己吟唱小曲的形象。

写到这里,不能不说的是,我并不反对艺术创作中的反意识形态倾向。在“反意识形态”类的作品中,也的确有着太多的优秀作品。那些艺术家们指斥时代的罪恶,呼唤人的价值与尊严,并以此为文明的进步作出自己的贡献。这方面,最使我感动的作品是北岛的《这一步》。

天空摇动,

在恐惧的地基上

楼房把窗户开向四方

但是,开向四方的窗户面向的依旧是原野。原野之中,人籁向地籁乃至天籁迈出自己的脚步。

人籁是人工,地籁是自然,天籁以自然为基础,但需要机缘。由地籁而向天籁的韩宝生的机缘在哪里?我不知道,韩宝生本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散步,相信宁静。宁静之中,散步的所见、所赏,除了南山,还能有什么呢?

“纯粹而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无行,此养神之道也……故素也者,谓其无所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是谓真人”是《庄子·刻意》中的一段话,而我却想用这段话作为本文之所以名之为“素颜”的一个注脚。但是,这样的注脚是否又会亏了“素颜”的素呢?真正的素颜不仅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评论。因此,鲁迅在其《野草集》的题辞里说:去吧,野草,连同我的题辞。既如此,那就让我们摆脱这篇枯萎的文字,在韩宝生宁静的境界里开始自己狂野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