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
星星说话,石头开花,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文学家和艺术家们,却偏偏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喜欢用美妙的遐想,赋予星星说话的能力与石头开花的力量。这当然是人的幻想使然。在窘迫、困顿、疲惫和充满桎梏的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设想着许多解脱的方式,以某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化解现实的焦虑,弥补其中的缺憾与不足,丰富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艺术家黄礼攸,就是这样一位满怀憧憬的理想主义者。在激烈动荡、纷繁复杂的当代社会,他不仅自始至终地坚持着自己的文化理想,而且还能将其转换为某种人文资源与艺术追求。黄礼修的这种不忘初心与砥砺前行,体现了一个艺术家的文化自觉,同时,也构成了他的思想内核与艺术面貌。
黄礼攸1873年出生于湖南醴陵。那是湘东地区的一个文化重镇,以盛产陶瓷和花炮而闻名,是世界釉下五彩瓷原产地和花炮祖师李畋的故里,被誉为“中国陶瓷历史文化名城”和“中国花炮之都”,有着深厚的人文积淀与浓郁的艺术氛围。黄礼攸从小便显示出艺术的天赋,应该说,是受到了其成长环境的某种濡染与熏陶。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性格,生活方式,以及思想观念等,都会应境而发,随境而至。正是因为湘东一带的物候环境,人文地貌,赋予了黄礼攸身上的艺术灵性,也为他奠定了人文基础。所以,他才有了对理想的坚守,也有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成年后的黄礼攸,顺利地进入株州师范读书;毕业后,他又考上了湖南师大美术系;再之后,他又继续到中央美术学院深造……如此广师求益,精进不休,正是黄礼攸奋发图强,为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所打下的坚实基础。有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出。”不断地学习与钻研过程,不仅增强了黄礼攸的造型能力,同时,也使他接触了大量的当代文化信息,并了解到了世界艺术的现状,从而促使其在东西方的文化比较,以及艺术史的上下文之中进行思考,由此获得启迪,并逐渐生成了自己的艺术观念和创作思想。
可以说,黄礼攸的艺术创作,正是从中央美院真正起步的:一方面,这得益于北京的文化环境,即北京多元的文化艺术生态,打开了黄礼攸的视野,使他畅游于多元的文化生态和多维的艺术风格之间,对自己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与定位;另一方面,中央美院的某种精神传统与艺术传统,即强调创作自由与精神独立的思想,以及将中西艺术融会贯通,而形成一种写意求韵、写形求神的绘画风格等等,对黄礼攸后来的艺术追求,也产生了极大影响。所以,从中央美院开始,黄礼攸便将自己纳入到写意油画的创作行列中,坚定不移地走上了写意精神的探寻之路。
所谓“写意”,是与“写实”相对而言的。“写意油画”不是艺术家对客观世界的描摹,而是借着对象,将自己的主观感受、想象和意图表现出来,强调的是背后的价值呈现与精神表达。中国的传统绘画精于此道,尤其是文人画,从苏东坡“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到倪元林“逸笔草草 不求形似”, 肇自然之性,写胸中逸气,表现那种缥缈、淡泊、清奇、高远的意境,便已在文人画的世界中,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甚至走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近世以来,在西风东渐的浪潮中,为了摆脱全盘西化的影响,有不少中国艺术家开始回到自己的传统中,试图将中国的文人画与西方的表现主义进行融合,从中建构起一种新的表现精神与语言形态,这便有了“写意油画”的诞生。黄礼攸遵循着这样一个创作思路,将自己的人生感受与心得体会,以及对历史、对现实的反思,还有理想建构的雄心等等,一并融入到自己的绘画探索之中,由此创作出了一系列具有当代人文品格的“写意油画”。
黄礼攸在艺术上走向成熟的标志,应该是《造房图》系列作品。那是黄礼攸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回到自己的文脉,以某种“文化寻根”的姿态,用艺术的方式,挖掘传统文化资源与视觉资源的一次努力。作品以古建筑的形态与结构为摹本,将其进行巧妙的视觉转换,加之以虚实相生的笔触,以及浓淡相参的色彩进行渲染,营造出了一个古意盎然,而又时风荡漾的画面,既有古典的精神气质,又有当代的形式意味,真可谓别开生面。《造房图》系列作品是黄礼攸的一种文化回归,沿着这个精神的回归之路,黄礼攸向传统的纵深拓展,自然而然地,也就遭遇到了更为深刻的传统文化命题。于是,这便进一步促成了他的《石头》系列作品与《桃花》系列作品的问世。
在谈到《石头》系列作品的创作动机时,黄礼攸有过如下自述:“华夏文明对石头的喜受在深厚的传统中又独树一帜……中国人品石,倒不如说是品人,通过石来品味人生,品味生命;中国人爱石,爱的就是这种灵性自由、独立自在的精神。”(黄礼攸自述《顽石有灵》)由此可见,黄礼攸创作《石头》系列作品的初衷,就是要回到传统的人文情怀中,摄取其灵性自由、独立自在的精神能量。而他之所以以奇峰异石为创作对象,也在于其中所包含的文化信息,折射了某种传统的人文精神。正如黄礼攸自己所言:“在中国的赏石文化中,怪、顽、瘦、朴这四个字,既体现了中国人潜藏的反人工秩序的思想,从中更能凸显人们师法造化、归复自然、崇尚创造的人生理想和艺术追求。”(同上)
事实上,黄礼攸正是抱着这样一种“师法造化、归复自然”的文化理想,创作《石头》系列作品的。因此,他笔下的石头,不再是冰冷的无情之物,而是跟人一样,具有了情感和灵性,要么孤独,要么愤怒,要么冷峻,要么激昂……总之,包含了人的喜怒哀乐,也投射了人在现实中的处境和命运,更承载了某种文化理想与精神力量。不过,有意思的是,黄礼攸不只是将沉重的石头化为飞翔的翅膀,与此同时,他还将绚丽的桃花引入画面,在创作《石头》系列作品之余,又创作了许许多多关于“桃花”的作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互文与同构,仿如一对飞翔的翅膀,或是双腿迈步前行,黄礼攸在桃花和石头这两个不同题材中进行穿行与转换,于一张一弛、一收一放之间,建构起了自己的精神乌托邦。
关于《桃花》系列作品,黄礼攸也同样有过自己的表述:“我在画桃花之时,更多取桃花之意、之神、之大势,每至性灵发挥时,都不能受限于对象,也不能完全脱离对象,在物我之间,在我和画面之间,笔气通达,笔色随画面上下、左右呼应游走,惟惚惟恍,似与不似,不拘其形之精细,只求气韵通达,结构天成,意趣盎然。”(黄礼攸自述《遇见桃花》)通过黄礼攸的自我阐释,我们了解到了他创作《桃花》系列作品的意图,并非是为了给桃花造型,而是取桃花的枝繁叶茂与迎风招展,来表达自己对自由的憧憬和对野性力量的呼唤。因此,黄礼攸没有照本宣科,以写实手法来描绘桃花,而是将自己的情绪、想象和人文精神、理想追求等等融入桃花的映象之中,借题发挥,呈现出了自己对现实社会的挣脱与超然心境。
应该说,黄礼攸选择石头和桃花入画,以这两个传统的艺术题材,来构成自己近年来的创作主题,是经过了长期的沉淀与精心的准备。这首先是源于桃花和石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寓意。正如他自己所阐述的那样,石头象征了灵性自由、独立自在,而桃花则与浪漫、野性等内容相关联……这些文化品格与精神内涵,正是黄礼攸不断追求的生命价值和意义所在,也是构成他艺术创作的基本动力。其次是因为这两个艺术题材,能够给黄礼攸带来不少视觉启迪与表现激情。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物我交融,如同中国古人钟情于山水,不仅是山水中隐含了“道”,同时也是因为山峦重叠、沟壑纵横的复杂构成,可以启人联想,激发艺术家的语言表达。黄礼攸亦是如此,他把桃花和石头作为某种文化符号,从中摄取精神能量的同时,也从中提炼出了许多新的表现技法,如勾、皴、点、擦、泼、染等语言方式。黄礼攸的艺术创作渐入佳境,风格日臻成熟,其上升的法门,正在于此。
如今,“写意油画”已然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某种主流叙事,受到越来越艺术家的追寻与重视。但如何打通传统与当代之间的屏障,将东西方艺术的观念和形式进行转换,从中建构起一种新的表现精神与语言形态,黄礼攸提供了一个实例。他将孤傲的石头与灿烂的桃花相结合,齐头并举,构成自己的创作主题,通过厚与薄、收与放、重与轻、柔与硬、冷与暖、粗砺与精致等画面关系的调和,不仅衔接了传统的文脉,也融会了东西方的视觉形态。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用如此丰富的表现手段,通过写意精神的传递,营造出一个斑斓绚丽的桃花源世界,还向我们充分证明了一点。那就艺术家的创造精神,足可以让星星说话,也能够令石头开花。
2017.10.31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