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平: 现实关注与精神自由——“再写生,共写意”中国油画名家写生研究展主题评述
2021-08-11

现实关注与精神自由(3)

——“再写生,共写意”中国油画名家写生研究展主题评述

孙建平

 

 

关于展览主题——“再写生,共写意”

     200212月,一群艺术家相聚在武夷山,在大自然面前支开画架,以画会友,切磋技艺……

那时,正逢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如火如荼之际,人们忙于追逐名利,急于求成,生怕错过各种机会,一时间艺术成功学大行其道。艺术家心态的浮躁使得艺术感受力急剧退化,忽略艺术修养的积累和艺术直觉的锻炼成为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人们不再看重面对自然去磨砺艺术感觉和探求“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的表达方式,尤其在进入“图像时代”之后,很多人照搬西方已有的模式,不管是否源自自己的亲身感悟和真实愿望,也不管与自己的生活、理想和感受是否相关,似乎模仿西方人的样式,直接将图片转换在画布上就可以成为当代艺术的经典了。在这样的潮流之下,这群艺术家们依然热衷于到自然中去寻找真实感觉的返古“写生”举动,就具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

    在之后的十年里,他们的写生活动依然坚持着,并不断地组合,不断地出发,多多少少,大大小小,很多次在不同的地方相会,直到今天。像滚雪球一样,这个群体越来越壮大,并且,方式和规模也推陈出新。他们把大幅画布直接放在大自然的露天“画室”中,在山间,在高原,在农舍,所有能触动他们感觉的地方都成为他们画面的一部分,他们画喜欢的风景和人物。面对真情实景的写生使得艺术家们受益颇大,他们借此走出有着严谨、刻板创作主题的画室,走出挖空心思、闭门冥想、痛苦挣扎的创作情绪,来到大自然中放飞心灵、激活感觉,搜集更鲜活生动更有生命力的创作素材。有的艺术家的创作甚至就直接来自写生的画面和感悟,成了名副其实的“写生艺术家”。

     十年中,这群人在不同的地方碰面时,都常常怀念200212月的第一次写生活动,也总有人提议能否举办画展以纪念。这也是这次展览举办的初衷。    

     2012年底,艺术家们在苏州和武夷山又有了两次聚会,大家对展览的举办兴致勃勃,但对展览主题的拟定却争论不休。在这两次写生聚会中,大家白天画画,晚上长谈,各叙己见,畅所欲言,最后基本达成共识,肯定了“写生”的意义,也明确了“写意”的共同愿望,最后展览主题明确为:“再写生”和“共写意”。

     “再写生”,即认可重新写生的当代意义。尤其在越来越图像化的时代,重新面对写生活动能够重建心灵与自然的精神联系。 

“完全有必要重新追寻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在反思西方的形而上学思想传统时这样说过。既然绘画艺术作为旧有认识论的工具作用已经走到尽头,就需要从本原出发,重新去探寻自然对于人的意义。艺术应重新面对自然。艺术家是用眼睛说话的人,只有在观察自然中提高对自然的感受力和洞察力,并从中发掘出新的形式和意义,艺术才真正有新的希望。

对于自然,现在主要有两种片面态度,一种是忽视自然和艺术的关系,跳过了“师法自然”的过程,直接以各种观念的套用和样式的摹仿为主进行艺术“制造”;另一类艺术家往往孤立地看艺术的形式,从画面到画面,缺乏对外部世界的真情实感,难以想象这种连自己都不能感动的艺术怎么可能去打动别人?古人云:“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造化”即自然万物,是我们生存的客观世界。自然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节奏、韵律和结构,对于画者来说,应该尊重自己对自然的视觉感受,通过心灵的体悟和大量的写生实践,从中寻找出视觉价值和精神价值,来建构自己的画面系统。

艺术作为人类审美理想的最基本追求,是人类通向精神自由的一个载体。艺术家至少应该充满对生命的思考与热爱,至少要善于从周围的事物中寻找创作的灵感。对于各种美好的、新鲜的、生动的事物,应该多看、多感悟。有惊喜、有感动,有思考,有追问,才有发自内心想要用画笔表现出来的欲望。

     “共写意”,在这群艺术家心中还有一个共同的“写意”情结。在面对强势的西方和当代艺术时,文化本能会呼唤传统文化的写意精神。

在当代中国,写意油画已经成为中国架上油画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和艺术力量。写意油画,具有东方艺术精神内核和中国本土文化特征,以及艺术家个体的真实文化情性,是问道和殉道的精神体现。一百多年来,油画这一外来画种已真正落户中国,在这块有数千年文化历史的土壤中扎下根基,它必然地融入了当代中国油画艺术家的文化血脉和文化情境。中国悠长深厚的传统文化精神必然会影响到每个成熟艺术家的艺术思想和艺术活动,对创作实践的影响也越来越明显。毋庸置疑,立足于本土文化的当代中国油画艺术家的情操和心志深处,都具有东方艺术精神的滋养。而这种滋养和影响体现在油画艺术实践中,就是一种循道而弃器的精神吁求,是一种随性由心、主观自由、神形兼具、不拘一格的表达。

 

关于展览主题的三个区分——“写意”的不同取向

当我们把这些追求“写意”精神的艺术作品陈列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尽管大家写意的情结和志向相近,但由于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艺术背景和所受的文化熏陶各有差别,所以大家对于“写意”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艺术探索的结果自然也不尽相同,画面中因此呈现了不同的面貌。展览作品的风格整体来说多元并存,但基于求大同存小异的考虑,也为了便于交流、探讨和研究,本次展览将作品分为三个部分:一、理性从容,精神直观;二、解衣磅礴,激情表现;三、超逸忘形,心象人生。

(一)理性从容 精神直观

面对繁杂的自然景物,能够做到简化和归纳,这是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写生能力。

艺术自起源时就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个窗口。通过艺术,原本混沌、混杂在一起的世间万物,按照美的规律、经验和习惯组合在一起,构建出新的审美的秩序世界。这样的关于美的理性思考主导了艺术再现自然的历史。艺术再现自然,从来就不是没有原则的摹仿。它内在的理路是人对于世界和自身的启蒙。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到启蒙运动,人文主义的兴起带给艺术一双理性的眼睛,一个自信的艺术史。然而,启蒙理性对于中国依然是一扇没有完全开启的幕布。从新文化运动至今,启蒙现代性基本停滞,模糊不清的视线望出去,世界依然一片混沌。理性的思考和观看,在今天成为我们非常急迫且必须要迈出去的步伐。经过个体的自觉启蒙,理性的视觉使得艺术家在写生时具备一种穿透的力量,能够从容归纳,详略有序,深入物象的内核,发现自然理性的精神真实,在绘画的直观中见出本质。

在理性从容的整体观照之下,艺术家在写生时能够根据个人的兴趣点,对世界进行艺术简化,注重画面构成,有紧有松,繁简有致,找出艺术节奏和韵律,建立自己的画面秩序。

(二)解衣磅礴 激情表现

在写生时艺术家最好的状态,是心无旁骛、完全忘我地抒写性情。

自然变化的无限可能和不可预期,远非在画室中可以想象。写生能够创造一个艺术家心灵与自然碰撞的契机,激发起潜藏心中的激情,能够通过最纯粹的心灵触动呼唤最自由的艺术。现代艺术中注重情感表达的表现主义风格极大地释放了人的性情,中国艺术家们从中不仅能够感受到个体自由的存在,而且寻求到与传统中国写意艺术的联系,回到了自身的文化之中。庄子描述的解衣磅礴的逍遥自由,一直是中国现代艺术家们难以企及的理想。近百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史屡经波折,始终未能完整而深刻地实践审美现代性,依然处在未完成的现代性之中。在当代中国,审美现代性仍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写生时激起的艺术冲动和情感失控,能够唤醒被各种外衣遮蔽的心灵自由,使艺术和性情回到本真的存在状态。

(三)超逸忘形 心象人生

在自然和性情之外,还有另一个艺术的极点——心象的创造。

心象,顾名思义,是凝结了创作主体“内心”的“视觉形象”。心象的灵魂是人的情思,是创作主体在感悟对象中产生的视觉形象。是艺术家再造的“第二自然”。“心象”是艺术家将自然物象提升到心灵的意识面前,经过内心的筛选、过滤,,是艺术家用心灵去感悟、认识对象、把握对象的内心之“象”。所以,它不受物象本身的约束,这个形“象”是中国传统美学中“不似之似”的凝结了“神韵”的形象。心象世界原本就在心中,它同样需要写生的触动,性情的释放。它希望走得更远,从自然和主体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的审美世界。艺术家的心象中依稀可辨自然的形象,但已然是一个崭新的空间,统一在理想的意境之中。艺术家从自然延伸出去,引发了对人生和社会的整体思考。世界观、人生观这些更为根本的因素,早已内化在心中,构成了基础的心象图景,表征出艺术家的艺术态度和艺术趣味。而今,经由写生,抽象的心象意境反馈回来,与眼前的自然世界同化在一起,成为超验的心象世界。从这里隐约可辨艺术家的创作面貌,透出他们思想的迹象。

写生时刻,已经是创作时刻。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无时不在写生,无时不在进行心象的创造,自由地运用自己的语言“造境”。

 

寄予未来——关注生存现实,追求精神自由

其实,我们这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属于文化断层的艺术家。由于多年思想封闭,以及民族文化浩劫的经历,在我们这些人的文化架构中,文化的容量已经被摧毁殆尽,尽管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怀抱文化理想努力恶补这方面的缺失,但仍远远比不上民国时期的艺术家如林风眠、常玉等人的学养。总体来说,当代艺术家不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对西方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理解也流于表面。

艺术本土化不等于把艺术精神简单地图像化、符号化,而是讲究心象的创造。我们的前辈一直倡导这些道理,但是在混杂无序的社会和艺术背景中,我们曾经迷惑不解。而今,经过上百年的吸收和发展,中国艺术家们已经渐渐熟悉这些外来的形式和材料,并且开始自觉地追求中国气派,自觉地按照自己心灵的需要而发展。可以说,这些年里中国艺术家大踏步前进,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我们已能感受到这样的欣喜。

艺术家要创造出自己的“心象”,就要修炼自己的“心性”。心性纯正,或是心性媚俗,在画面上都可以反映出来。尽管现代主义的语言探寻在当代中国还有存在的意义,但要真正地进入当代范畴,写意就不能只停留在现代主义的形式语言的“书写”上,还要真正传达出“意”的理念。这其中渗透的“意”也不仅仅是传统文化精神的遗存,更应该面对当代,面对人类共同的理想,应该有画者普世价值的显现,有对精神自由的追求,有对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人文关怀,有对现实问题不漠视、不回避的立场,有对“真、善、美”价值追求的渴望。艺术更应该是一个艺术家精神情操的体现,这才是“再写生·共写意”展览的本意。

关注人的生存现实和追求精神自由,这是中国当代油画家肩负的重任,也是本次 “再写生•共写意” 展览寄予未来的希望。

 

作者系中国油画学会理事、《再写生·共写意——中国油画名家写生研究展》组委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