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工:再写生与再批判
2021-08-11

“再写生”与“再批判”

 

 

20世纪初,“写生”这一概念就具有批判性,其矛头直接指向“临摹”,以为传统的“临摹”方式形成的恶习,使中国画坛缺乏生机,只有废除既成范式,引入西方的写实理念,中国美术才能进入“现代”的发展阶段。至21世纪初,“再写生”这一概念所具有的批判意义何在?显然是一场自我批判,即批判近百年在推行写生活动过程中出现的所有问题,尤其是由写实所引发的问题,从而构成对中国美术现代性的批判。因此,我们能否说“再写生”与“再批判”掀开了中国当代美术发展的帷幕?而参加这次展览的油画家,在10年前,或者更早以前,便是以批判的方式开场,去探讨“写生”应有之义。

问题一:写生并非习作。这一问题的结论必然将写生引向创作,或者说,“再写生”改变了作为创作准备阶段的写生所具有的那些性能,诸如收集生活素材、进行造型训练,增加现实体验等。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切为创作服务,写生也被意识形态化了。新时期以后,写生再次活跃起来,人们重新面对自然,思考存在与表达的关系,思考自在与自为的问题,思考“一次性完成”的美学价值,思考图形与图像的视觉文化意义。尤其在20世纪八十年代,这种思考达到一个高峰,而这次参展的画家,有不少就是从那年代一路走来。如戴士和,他一直都在考虑绘画本身的创造性,将图像移植到他的笔触与色彩的关系中,独创“感性绘画”,而恰恰就是写生现场,充分调动了他的绘画感性。在所有的创作因素中,绘画感性最贴近人的性灵,最能够沟通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最易于在凝视与出神的状态中进入现场。这是一种正在领会意识的领会,并通过瞬时性的手段把握与其相关的存在。现场感性,一方面存在着“排他”性,即利用对象排除自我以往的感受经验,包括对他人(经典)绘画感受的经验;另一方面又存在着“弥合”性,即在瞬息万变的客观环境中,不断唤醒自我以往的感受经验,在霎那间与现场观看相弥合,并做出即时判断——一堵白墙的亮度如何,一块黄色是庸俗的还是雅致的,蓝色的水面散发出怎样的光?这种判断的意义已超乎所有的表象,但又得通过一些更具体的形或色进行表述。

绘画主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到具体的形色关系中,扩展绘画在感性生活上的表现力,显露客观物象的审美质感,同时伸出触角,在漫流的自由形态中涂写心灵叙事的内在纹理,永不重复。“再写生”的意义,不仅改变了我们对习作的原有概念,也改变了我们对创作的原有概念。

问题二:写生并非写实。通常写生的目的,是传神写照,故写实往往成为画家的追求。其实,写生只是一种绘画状态,与某种具体的表现手法无关,但在20世纪中国,写生却与种种问题纠缠不清,即使在艺术表现上亦是如此。譬如,写实的或写意的,理性的或感性的,客观的或主观的。而这次展览所提出的“再写生”与“共写意”,是否在这一问题上表明了态度?我们也可以说,“再写生”引发了“二次革命”,即再次批判既成范式,只不过此范式非彼范式,而是因一种客观“描摹”的态度导致的写实方式,注重表象及观看经验的一致性,而忽略个体观看的独特性及异样化问题。对写实性范式的批判,并不等于他们放弃面对现实的态度,即便是生活的各种细节,亦让它们在自在的状态中呈现。我们看到了,但我们怎样才能看到?这是逆向性的追问,从看的结果追问其看的方式,犹如在这次展览中我们对每位画家的现场追问一样,他们都有各自的方式,当然也都有各自的思考。也许他们都带着“怎样才能看到”的问题进入绘画现场,在现实世界中缓缓释放出各种眼光。对他们而言,写生的目的是发现,发现对象亦发现自我,让对象呈现在自我的观照中。难怪戴士和说:“这写生不是那写生,这写意不是那写意。”尽管他将表述的意图隐匿了,允许个人理解的差异,但针对性还是很明确的,即他说的不是大家都理解的那写生,不是大家都理解的那写意。他强调的是个体立场与个人化的手法,也就是绘画和自身的关系。近百年来,写生的问题被谈的太多了,写意的问题也被谈的太多了。那么,在灯火阑珊处,是谁蓦然回首?

当对象在你面前呈现一片生机,那是怎样的世界?生机、生意,亦我亦他,自我情感的际遇,物自体的不可知性,都在演绎着一个概念,即“机缘”。只有机缘才有提供新的表达的可能性,而这一切都在于人的把握。“再写生”的意义,也许就在这不断的把握中,让“写”的观念与方法出场,让“生”的内蕴与价值展开。如此这般,“写生”则无异于“写意”。

问题三:写生并非片段。对片段性的否定并不意味着他们要离开现场,而是在现场的状态下能超越时空的限制,将片段不断叠加,让各种表情伸展,形成历史性的绘画文本。在当代问题上,我们总喜欢谈断裂与片段,谈零散化或日常化,似乎整一的或历史的恒定性与深刻性属于古典范畴。而这一批“再写生”者,不受古今中外等概念性约束,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穿越者,也是当代艺术的实践者。如闫平笔下的母与子,忻东旺笔下的村民,段正渠笔下的陕北高原,洪凌笔下的中国“山水”,王玉平笔下的北京风景,杨诚笔下被挖开的石山,如此等等,其中所涉及到的当代性并不在于画的方式,也不在于画的题材,更不在于时间的片段或零散化的图像,而是从片段或零散的问题出发,将个人的理解与趣味混搭在一起,一古脑儿地推进。也许片段只是一种定格,而他们需要打开,依靠写生活动去打开眼前的风景,破除迷障。所以,“打开”与“连缀”的意图时时出现,叙述性取代了象征性,主题的深化问题同样存在,意义的普遍性问题依然存在。如对人性深处的拷问,对生存环境的逼问,对历史文化的提问,对现实状态的询问,正是这种不断追索的问题意识,不知不觉间让人的理性进入了,使画布上用色用笔有了别样的力度,形意间多了份暗示,进而打开新的阐释空间。那些系列化的写生专题,看似片段性的整理,其实就是整一性的表达,甚至是历史性的表达。至于构图上“完整”与“不完整”的关系问题,在“再写生”者看来,意义已经转换,不表述也是一种表述,“空洞”替代了“片段”,而虚无的“空洞”,就成为直观的现实纳入画面的整体意义框架。

我们如何看待“再写生”者的文化整一性?我以为,那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或者说,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也不一定都在某一地方某一时段开始,不一定都在某个地方某个时段结束,但它一定是不断发生着,生长着,延绵着,具有发散性特征。显然,这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整一性”概念。

由此可见,“再写生”具有三重批判:第一,在表现主题上去意识形态化,寻找绘画的自身意义;第二,在表现手法上去客观化,寻找精神的独立意义;第三,在表现意识上去零散化,寻找写生的本然意义。“所谓本然者,原有无始,久远无终,不属阴阳,本无对待,独一至尊,别无一物。”(王岱舆《清真大学》)这段话,可用以解释写生的本义,挑明写生者的境界,也可概括“再写生”者提议的初衷。而这次展览能集聚一批当代中国优秀的油画家,除了倡导者个人的魅力外,在相当程度上,也在于调动了“写生”这一概念的魅力。

2013/1/26于京南寓所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所长、

《再写生·共写意——中国油画名家写生研究展》组委会副主任